文 林慧真(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步入正港小劇場的通道兩側,佈滿了堆疊的紙箱和隨處散落的塑膠袋,彷彿即將進入無人之境。舞台中間,是一座各種回收廢棄物組裝而成的拾荒車檯;後方投影幕是港口的風景,不時傳來船笛鳴聲,貼合著高雄這座港口城市的情境。正戲開演前,兩位操偶師從觀眾席中竄出,帶著鼠偶無聲地攀爬於觀眾席間、引來觀眾的騷動與笑聲,他們身上拼貼著各式回收物、頭戴著茄芷袋,看不清他們的面貌,猶如被一陣風捲起各種雜物的聚合體。觀眾被邀請到一個城市的荒野角落,聚集著橫行鼠輩、各種垃圾,和一個無聲的人。一隻老婆子鼠偶站在倒扣的紙碗上,那紙碗如同馬戲團表演的舞台,成了牠的表演場地,由牠開啟了故事序幕,唸歌聲響起,一個故事正被訴說。
此劇結合偶戲、唸歌和默劇,採人偶同台,車檯上的每一個廢棄紙箱都是鼠偶的戲台,劇中唯一的「人」面敷白粉、著拼貼式小丑裝、不言不語,而其他角色皆為鼠偶,牠們身著人類服裝,講著國台語,至此拉出一種奇幻趣味,唯一的人不曾開口、開口的皆非人類。節目冊上說明劇情結合了西方經典小說《唐吉軻德》和臺灣本土故事《老鼠娶親》(此為布袋戲的經典劇目)。從主要情節來看,是以《老鼠娶親》為骨幹,添加了主角《唐吉軻德》的冒險精神和幻想,在兩個故事中,主角們分別追尋不同的理想,《老鼠娶親》是父母為女兒尋找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們問了太陽、烏雲、風和牆壁,《唐吉軻德》則是顛狂老紳士遊俠天下、執行正義的騎士精神。
在《尋找一個屬於我們的島》(以下簡稱《我們的島》)故事中,則是一同踏上冒險旅程尋找那傳說中能夠心想事成的七彩雲,然而在踏上旅程的背後,一人與四鼠失落的皆是家人與家園,因此與其說是找七彩雲,不如說在尋找失落的家。對觀眾而言,較難以直接聯想到故事的起源脈絡,畢竟故事已做了許多變形,在《我們的島》四鼠各自爭辯著太陽、烏雲、風和牆壁誰最厲害,這段情節的安置初見有些突兀,因為他們所尋找的七彩雲和爭辯世界上最厲害的東西其實並不相關。
然而劇中分別將這些「最厲害的東西」連結著戰爭和離散的意象,在第一隻老鼠說太陽最厲害時,投影幕播放著帶有日本帝國主義色彩的軍人影像,太陽又象徵著皇權,而後談及烏雲、風和牆壁時,螢幕出現普丁、金正恩等人,以及原子彈爆炸、柏林圍牆等影像。投影幕的運用除了是一人四鼠冒險旅程的視角顯影外,也同時揭露著真實世界的殘酷,真實與虛幻之間相互交雜,眼前的鼠偶和其視角彷若真實,而真實世界的影像反而帶有虛幻性。烏雲或風是否能精準對應著每一個戰爭意象是一回事,但至此戰爭、離散的悲劇主軸更為明確,一群流離失所的鼠輩,寄居在一個無聲的「無名仔」的車檯上,如同臺灣這塊島嶼收容了來自四面八方、與家人失散的人們,四鼠們在車檯上也曾相依為命、視彼此為家人,也曾起爭執要對方離開車檯,都暗喻著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既衝突又緊密的關係。無聲的「無名仔」與鼠輩們比手畫腳,不曾聽見其言語,此角色設定讓人聯想到《悲情城市》中的文清,被閹割的聲音、沒有話語權的被殖民者,故事最後只留下「無名仔」還活著,他抱著四鼠無聲地吶喊,最終仍是幻夢一場。
即使故事背後承載了一個沈重的離散主題,然而令人激賞的是,劇中承襲了《唐吉軻德》的手法,用荒謬的喜劇形式牽引著痛苦的悲劇,無名仔與四鼠的互動自然,透過四鼠的生動的口白和動作,為整齣劇的調性增添不少喜劇效果,例如操著官話的垃圾大仙展現其呼風喚雨之術,在電風扇前灑上紙屑和塑膠袋,以正經的口吻做著荒誕的行為令人忍俊不禁。此外,唸歌的音樂除了具有本土氣息外,也適時地搭配著情境轉換音樂風格,有時混用爵士樂等,讓音樂不僅僅作為說書者的角色,也同時使用主題曲「七彩雲」增添冒險旅程的心境營造,音樂曲調的豐富性與本劇的奇幻冒險特性相輔相成。
拋開《唐吉軻德》和《老鼠娶親》的原型,《我們的島》走出了屬於自己的故事主題,它以喜劇的形式、多元的跨界手法,有機地組合成一個訴說臺灣、甚或世界上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人們的現代寓言,如同操偶師與無名仔身上服裝以及車檯拼拼湊湊的形式,既衝突又和諧地構築了一個當代離散的故事。
《尋找一個屬於我們的島》
演出|不貳偶劇
時間|2023/05/12 19:30
地點|高雄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