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群像的同歡與共悼《伍采克》
2月
25
2014
伍采克 (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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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喬瑟夫.納許現代舞團(Josef Nadj / Centre chorégraphique national d'Orléans)

時間:2014/02/2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文   吳政翰(特約評論人)

十九世紀德國劇作家畢希納(Georg Büchner)後世公認的經典之作《伍采克》(Woyzeck)可說是戲劇史上關注社會底層人物心境的開端,描寫的是低階軍人伍采克受軍官壓迫、被醫生嘲弄、遭妻子瑪麗和樂隊鼓手婚外情的背叛的過程,最後陷入瘋狂,犯下謀殺之罪。原劇的另一特徵,是文本乃由散碎的片段所集合而成,這些片段在編舞家喬瑟夫.納許(Josef Nadj)重新組合、自由詮釋之下,模糊了原劇情節的延續性,演變成一連串脫離時間框架及因果邏輯的荒謬遊戲,所以若是想從戲中找線索來對照原劇本,可能會因遍尋不著脈絡而對這齣戲大失所望。相較於畢希納斷簡殘篇所堆疊而生的伍采克悲劇英雄形象,納許轉以默劇型態和馬戲技巧來詮釋,探照出人生百般無聊與無奈的眾生群像。

整場演出饒富趣味,一物多用,驚喜不斷,荒謬中帶有流動感,人物常像變魔術般從各處迸出。場上發生的事件也常多焦點並行、相互干涉,但沒有絕對邏輯或直接因果,而是一連串依隨人物反應之下的隨機行為,構成肢體與肢體、與物件、與空間的對應關係。戲中雖隱約可見不少原劇痕跡,但沒有清楚故事線,也沒有場景切換,所有動作就在一個框限於舞台中央、堆滿雜物的小房間裡進行,不是在陳述故事,而是呈現人物在這個時間蒸發、空間限縮的場域裡的「狀態」。

整體空間充滿碎石、泥土、沙塵、糧草、木柴、棍棒等自然素材,彷彿抹上一層大地色彩。舞者(或說演員)們臉上塗滿灰土,身著灰暗色系服裝,彷彿肉身、背景皆與自然融於一體。在如此「自然」的情境下,由於畫面層次感不鮮明,舞者臉上灰土將表情淡化或表演上刻意忽略表情,各人物的獨特性於是被削弱。同時,這些人物皆沒有姓名、身分或位階的具體指稱,難以清楚分辨(唯一清楚可辨的是瑪麗,但大多時間都杵在牆角),行進間略帶人偶般的機械感,宛如喪失主體性的行屍走肉。因此,整體視覺上呈現出一種去立體化、去人性化的效果。另外,戲中幾乎沒有任何語言,全賴肢體演繹,雖偶爾可聽見喃喃絮語,卻無從得知意義。語言的缺席使身體成為最直接的反射,但這究竟意味著人物們在此情境下的發語權被剝奪了,抑或失語策略其實是群體共識下的規範?唯一可確認的,是囿限在這個小世界裡的眾生,都是彼此的重影,也都是伍采克的化身,並且如同戲開頭中,人物將小粘土人形和羽毛相秤的動作所揭示:生命的重量,輕如鴻毛。 

畢希納原劇裡的失衡聚焦於單一小人物,但在納許延伸詮釋下,卻擴張成維持世界的秩序。人物彼此玩著遊戲,而許多遊戲裡蘊含危險和威脅,例如剮下粘土人臉以及割內臟比賽。遊戲進行時,人物沒有興奮、驚訝、疑懼、憤怒等過多情緒回應,彷彿一切如呼吸般自然,同時人性也在重複播放又輕快無比的鋼琴聲伴隨下,自然而然地被催眠、消蝕。雖然不時有逃離、掙脫的動作,例如攀爬鐵鍊梯和棍子、騎乘廢棄物組裝而成的怪異腳踏車等,但結果仍停留原地。因此,人物們在這個世界中彼此玩弄痛苦,又同時被痛苦吞噬,就像落入了一場迴盪不止、無路可出的惡夢,只好集體以麻痺來哀悼自身處境。戲的尾聲,場上只剩一具被矇面綑綁的人體倒置在桌上,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宛如空殼般靜止不動,呼應戲一開頭眾人死氣沈沈的凝像定格,彷彿訴說途中所有一切的移動都只是幻象。

的確,納許《伍采克》表面上少了畢希納原劇裡濃烈情感所堆疊出的生命張力,也沒有原劇中漸漸將主角逼向絕境以至於變形的戲劇衝突及高潮,然而全戲不斷的詼諧表層底下,實則包藏著末世的哀傷、無奈與絕望,這兩種力量之間抗衡而生的衝突無所不在,張力自始至終從未減弱。這短短六十分鐘的演出,體現了人類面對世界的心靈原貌,講述的不是十九世紀的過去,也不是二十一世紀的現在,而是一則超脫時空、亙古不變的普世預言錄。

《伍采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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