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采克》這齣戲寫完之後到底會長什麼樣子?」我想這對拜讀過這篇作品的人來說都是個疑問。《伍采克》的創作者都在猜測它的完成;也同時在追逐畢希納的腳步中─也許是很狂妄的、自我實現的─假設它的完成。
於是《伍采克》就在以各種對畢希納的假設中問世了。把殘稿視為完整的作品來演繹自然是在文本上有其必要性。但是相較於創作者在對於已完稿的劇本上做再詮釋;《伍采克》以一個「殘稿」的姿態出現在創作者面前,似乎更加有種不可言說的力量直指創作者的詮釋慾望──一種征服文本的潛在慾望。有趣的是,恰巧在《伍采克》文本中,這種蠢蠢欲動、在櫃角陰影裡爬行、在耳邊提點縈繞的壞物也正在對創作者微笑。創作者在詮釋《伍采克》的壞物之際,創作者本身的壞物也在自我詮釋著,這點使得《伍采克》這齣劇作又多了一層弔詭的價值。
再詮釋的過程必定從創作者對劇本的觀感出發,本次的舞作似乎回歸到比較初始的本質,整齣舞作呈現出「觀後感」的氛圍而除去了文本原有的劇情流動。它彷彿是看過《伍采克》的故事之後,由一個說書人在背後翻閱著故事書講述其中的章節:從略似介紹角色的開場、情慾、實驗、權力、暴力等等都被分章分段,直至末尾故事結束,角色離場。說書的調性加上舞者臉面塗泥以及身體動作時而展現如偶一般的非人性質,使整齣舞作呈現出木偶戲的詼諧詭譎感。但是在這種氛圍下,本齣舞作故事書的章節感似乎稍微太清楚了些,明顯感覺到分章分段這點使得舞作略失興味。
回到詼諧詭譎感。之所以詭譎不僅止於偶的性質,舞作中脫離「常理」的行為也同時造成詭譎。我們對於行為與反應是有配對期待的──人受傷應該痛、見血應該要懼怕等等。舞作中打破這種期待,如此伸入伍采克被耍弄顛覆的世界。象徵人體器官的麻繩、泥像在舞者的殘酷遊戲中不時被耍弄破壞,對於殘忍疲乏後扭曲生成的樂趣;騎車或捏蘋果等等也不時散發殘忍的競逐現實中悶壓沉鬱的潛在壓力;在一次次嘗試折折不斷的繩子、捏捏不破的蘋果、復原復原不了的蛋過後,期望的反覆消亡終將生存的慾望推向破敗無望的空虛。伍采克在故事中遭遇的現實暴力逐漸扭曲揉擰成舞作中顛三倒四的小怪物們。
直白的暴力還逃脫不出配對期待因而不夠力道,但是舞作中很精確的呈現存在伍采克世界裡緩慢蓄積的暴力與無助感。這種暴力是會發酵的。它不會直接迅速的破壞一個人的性命,反之它是種形而上的愛滋病,潛藏在身體各處漸漸變質一個人。如同馬克白在被麥克德夫殺了之前他的心早已死去。伍采克在警衛到達之前也早就死去。不在殺了瑪莉之後,在整齣戲的過程中他就一直在死去,一直在變質成為「怪物」。只可惜本齣舞作中並沒有展現這個過程,它將變質過程跳過直接呈現人性的變質狀態。在六十分鐘裡時間流動是不存在的,貫穿一切的只有場上這些已然變質的怪物。他們在狹小灰暗的舞台上像在狹窄的心房裡遊戲、嬉鬧、攻擊。這並不是個英雄式的鋪天蓋地的生殺榮辱;這是一個存在凡人狹小世界裡的卑微渴望與卑劣慾望。
《伍采克》
演出|喬瑟夫.納許現代舞團(Josef Nadj / Centre chorégraphique national d’Orléans)
時間|2014/02/2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