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祐誠(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在這篇評論文章,筆者以這樣幾近挑釁地提出這個題目:為何這個時代需要理解葉石濤?在筆者設想的回應情景,除了會有許多熟稔臺灣文學或臺灣政治變化的熱心讀者為筆者提出諸多視角的詳細答案,筆者更想知道表演藝術工作者,如何用自己的方法,解讀葉石濤曾經經歷過的創作和生活年代際遇。詳細閱讀雞屎藤舞蹈劇場(以下簡稱雞屎藤)為這齣劇/舞作寫下的節目介紹:雞屎藤此次作品欲以〈福祐宮燒香記〉(1970)、〈西拉雅族的末裔〉(1980)和〈紅鞋子〉(1989)三則短篇小說為提引,藉由葉石濤筆下的三個相異政權時代,「再現」臺灣曾經被多重政權殖民的歷史經驗,以及「體現」作家對於個體,身處多重壓迫處境下的自我省思。
面對這些有關於國家想像、殖民監控的沉重課題,在節目尚未開始演出前,筆者也相當好奇,雞屎藤如何替觀眾打開一條回溯這些苦痛政治回憶的鮮明解答。當劇/舞作開始演出,筆者卻發現此次作品的敘事方式不同於《府城仙怪誌》之於許丙丁〈小封神〉、《老戲院戀歌》之於台灣曾經風光一時的新劇時代,雞屎藤製作團隊不再高度依賴外部物件,為觀眾呈現一段詳實的紀實敘事,而是專注於舞者的身體詮釋,藉此表達他們對於人民與政權體制互動的思考。
只是透過開發表演者的肢體,讓觀眾理解台灣歷史曾經經歷過的政治苦痛經驗,若得清楚說明這些答案,這部劇/舞作很容易落入僅是為了提供形塑有目的性的集體記憶窠臼,於是在這部劇/舞作的演出過程,雞屎藤不輕易為觀眾提供清晰的敘事框架。面對資訊、學術術語紛飛的時代,每種清晰可見的政治論述,都是一條通往某種意識形態的鮮明路徑,同時也可能會是遮蔽其他潛在答案的箝制閘門。為了避免僅是提供一個明確的台灣政治經驗答案,雞屎藤在這部劇/舞作,把觀眾賴以維繫的語言索引大量取消。由於原本需要大量論述的語言體系在舞台上失去效用,各種碎片式的訊息,諸如,舞台上的紅色燈光、舞者在部分表演時刻身上所穿的灰色布衣、靛藍色底褲,都成為觀眾理解這齣劇/舞作的潛在線索。
當然雞屎藤也運用相當多的具體意象,諸如媽祖的巨大神像投影、尪姨(Inibs)為人占卜的出神時刻,兩軍交戰出現的紅纓槍,透過這些不必言明的舞台效果,讓觀眾知曉場上正在進行轉譯的小說段落。除此之外,每個小說段落轉場過程,都有固定在高台上穿著儀隊制服,發出步伐聲音與吹奏小號的表演者,並搭配刺眼的白光環型繞視整個舞台,深諳社會學禁制身體相關知識的觀眾,便很容易把劇/舞作內容與這些知識進行自我連接。最後當舞台中央出現六雙紅鞋子,葉石濤筆下三則短篇小說,最能讓小說讀者直接感受到政權對民眾進行人身、思想檢查的〈紅鞋子〉演出段落,雞屎藤則是一改先前使用的碎片意象表達,開始讓大量的清晰中文語言密集地在舞台上散播。
這些讓熟悉中文語言觀眾所輕易理解的語句,並非任何艱澀難懂的知識概念,它僅是藉由飾演〈紅鞋子〉小說人物簡阿淘的郭育綸,背誦〈紅鞋子〉的小說原文。除此之外,場上出現數個偌大的禁字、舞台前方出現「苦難的中國人民,唯有將這兩本書依著方針,才能消弭國共戰爭」字樣,或是標誌救國團活動的〈第一支舞〉,甚至是簡阿淘每每跳錯舞蹈動作,便會快速響起提醒錯誤的哨音響聲。相較於前兩則呈現的小說段落,這個段落的各種表演訊息,都相對明確為觀眾指涉政權控制人民自由的敘事方向。當這些訊息獲得連貫的指涉方向,觀眾再回想方才前面兩個演出段落,以及此部劇/舞作導演陳慧勻在演出前說明這三篇小說的創作背景和他們製作團隊創作這部劇/舞作的改編動機,原本各自捕捉到的演出碎片意象,經由觀眾自由地編排、整理這些大小不一的表演訊息,讓這段〈紅鞋子〉部分表演訊息的提示,觀眾原本期待透過劇/舞作得到的明確答案,最後變成各自產生相異意義的帝國想像。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紅鞋子〉(雞屎藤舞蹈劇場提供)
正是雞屎藤的這部劇/舞作,並沒有要提供一個詳細解答,演出結束後的演後座談那些觀眾所提出的問題,或是屬於個人的看戲回饋,大家的意見儘管都圍繞在政權實質控制民眾自由的議題,但是這些意見卻讓筆者感受到諸多明顯的差異思考。作為這部劇/舞作其中一位導演陳慧勻,他在座談現場對於這些意見的回應,則是全部接收這些觀眾想法,彷彿應該都會是未來劇/舞作可以改進的方向。因此當規劃今年台南藝術節策展人耿一偉講完他的觀戲感想,他反而向導演陳慧勻提問:「是不是我說什麼內容,你都會直接說對?」雖然這樣看似玩笑的歡樂對答,卻也間接說明這部劇/舞作製造的集中與發散。
儘管這部劇/舞作想要讓觀眾產生的觀戲態度偏往政治方向,但是雞屎藤的創作企圖彷彿不只停步於此。呈現〈紅鞋子〉描述的事件人物,雖然是從簡阿淘的人生際遇展開,但是他們卻是讓多數不需台詞言說的舞者不斷地跳舞,並且在眾多政治語言的投影,角落旁卻打上一句「讓臺灣成為舞蹈王國」。這樣的表演段落安排,讓筆者產生強烈的議題連結:面對強勢的政治動態,舞蹈的自身追求目標,反而在此顯得格外諷刺。這種可能會讓筆者產生誤會的表演意圖,在這部劇/舞作並非孤例。例如,這部劇/舞作編導團隊和表演者,女性佔據極度的優勢人數,但是每個段落的敘事高潮,則都是由男性演員郭育綸,詮釋陰性位置的發聲。這樣的表演段落安排,會讓筆者思考是否製作團隊還有其他想表達的性別權力置換意圖,但是這些意圖在筆者的有限解讀,彷彿創作者提出即將成形的創作思考叩問,製作團隊就將它突兀地擱置在劇/舞作。
雞屎藤從上一部作品《再會啦!黃昏發的尾班車》,到這部劇/舞作《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儘管兩部都承接政府文化單位的藝術節製作規劃,但是兩部劇/舞作的生成方式,雞屎藤都選擇自己較不擅長的創作方向。筆者期待當下次雞屎藤再次處理葉石濤文學相關題材時,能夠再見到有別於2014年《葫蘆巷春夢》和2023年《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的葉石濤作品形象。這樣也才能再次回應那個永恆的問題:為何這個時代還需要葉石濤。
《帝國×3:葉石濤文學舞蹈劇場》
演出|雞屎藤舞蹈劇場
時間|2023/11/18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