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美惠(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西來庵》一劇,是金枝演社(以下稱金枝)以臺灣1915年發生的「西來庵事件」作為內容的劇作。搬演距今才超過百年不久的歷史劇,不以曖昧或影射表述而直揭其名,甚至事件中的三位主角都以真名上演,儼然有直書正史的態勢。歷史考究是浩大工程,如何詮釋又皆為細節,更何況在史料、時間均不多,而島民們歷史感斷裂且立場各異的情況下,願意如此直面歷史上演,我想這不僅只是企圖心,更是一種承擔與膽識的表現。
氣勢磅礡、製作完整
從開演前的宣傳即展現磅礡氣勢,營造出史詩級戰役的氛圍;演出動用了韋以丞、施冬麟與郭耀仁三員大將,分別飾演余清芳、江定與羅俊三名首腦人物,金枝顯然對西來庵事件做了深入的歷史研讀,從三線脈絡分敘合說,勾勒事件的背景,並梳理設定以「林野國有」的政策做為殖民者與反抗者雙方衝突的引爆點,在幾乎可說是斷簡殘編的歷史記載中,穿梭縫隙、揮灑創意,以「反抗精神」做為核心觀點詮釋西來庵事件,再以西來庵事件往前後的時間軸延伸,貫串臺灣土地數百年來前仆後繼的反抗事件,連點做線,以事件為引子,實則完整呈現了編導對於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為捍衛家園而犧牲者的關懷,使人動容。
西來庵事件故事線雜蔓,編劇以三位有名有姓的「首領人物」描述大時代背景,也設計了如春來、春明這樣的虛構角色來呈現大時代下求生存的小人物情感;西來庵是「台語主流化」所支持的製作,雖然劇本仍略有語言翻譯的痕跡、部分演員也尚有未完全克服的「國語舌」(指非以台語為母語的族群有些台語音無法正確發音),但整體而言各種語言切換表現均十分自然清晰。可見在台語(以及客語、日語)的使用上,劇團和演員們花費的心力,且台語幾乎未曾有使用「嗎、吧」的句型,用心讓人肯定,加入了許多押韻的俚語、諺語,更讓語言使用生動且富生命力。舞台與服裝的設計也相當細膩,兼具草根性與視覺美感;畫面調度流暢,宋江陣的安排使人精神一振,上半場為了鋪排多線劇情稍顯沉慢,下半場多場武打與戲緊密扣合,節奏則顯得鬆弛有度。
西來庵(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寫時代?寫人性?
用民族主義的視角來詮釋反抗的正當性,顯得相當「正確」,但我在觀看時卻在想,是否因為有點太過「正確」,因此反而使我無法與戲同步共鳴呢?我當然必須認同「善惡二分」是傳統但卻有效的戲劇手法,在殖民時空下,殖民者(日本人)扮演著全然的惡,因此余清芳振臂一呼、就能羅織群眾;江定轉身詢問,即使孕婦也願一戰。是否因為「反抗萬惡的日本殖民」這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因此大家都無需猶疑?當上半場結束在群眾的激情參戰時,在劇場中的我心中反而略感尷尬。
當人物的設定「太正確」,很容易趨向將人物「英雄化」,因而顯得立體度比較不足。的相較於「太正確」的三位首領人物,春明與春來兄弟反而顯得真實許多。春明父輩經歷反抗被貼上「土匪仔子」的標籤,他為了要讓自己與弟弟好好活下去,選擇了(不正確)的投靠了政府,成為巡查補,雙面的身分讓他充滿了矛盾,當他成為執法者、也成為了村民眼中的殖民者打手,他也有屬於自己的捍衛方式,也未必然是惡。每每春明與春來衝突、軟化,甚至最後春來死在春明眼前,都使我心酸幾乎落淚。另一幕曾遭日警毆打的村民謝連頂在游擊戰中,因心中累積的仇恨,編導並沒有避諱的讓他狙殺日本婦女,撇除善惡貼近人性,也使人震撼有感。
西來庵(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難以詮釋的宗教背景?
在歷史劇中,「大人物」有名有姓、有史有冊,的確難以處理。西來庵事件領頭人物余清芳、羅俊,都與宗教行為大有干係,余清芳更以「多層次傳銷」方式賣符給信眾而知名,推想起來,或許做為一個「正派」的主角很難被解釋,因此「宗教」在劇中若有似無,余清芳僅以宮廟的意見領袖淡淡帶過,羅俊的隱身術也未知究竟是有效還無效,來自中國的宗教好朋友們,調性不明,或許在嚴肅沉重的氣氛下帶來搏君一笑的功能。當然人設隨編導設定,但編導在這塊上顯得有點保留與顧忌,因此余清芳、羅俊的角色形象反不及春明深刻。
《西來庵》做為一個歷史創作,以成果來檢視,可謂完成度極高的作品,既能完整傳遞編導的概念、製作各方面均細緻精良,演員表現稱職出色。我們也必須感謝金枝演社的用心,將歷史轉化為戲劇表現,細膩度超乎想像,甚至將楊逵、湯德章等人物都涵納在場景之中,揭示著對台灣這塊土地深刻的情感。只是在百年時空轉換之後,以單純壓迫之惡來觀看殖民者、以民族主義為基礎來做為反抗正當性描述的視角,是否不足以承載現代對於歷史詮釋的觀點,我想這是值得吾輩持續思考的議題。
《西來庵》
演出|金枝演社
時間|2024/08/09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