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金枝演社此次的《西來庵》,以翻轉加諸於余清芳等人身上的「土匪」與「神棍」等標籤為主軸展開。這個主軸貫穿了整場演出,例如:序幕中特意安排年輕遊客經過玉井忠義廟時,對余清芳做出「八嘎冏」、「神棍」的歷史評價;第一幕中廟口場景中,巡查補春明對「浮浪貢」余清芳的嘲諷;以及在警察大人離去後,小販重複兩次「他們才是土匪」的控訴。此外,當余清芳招攬江定時,他提出要江定為已經犧牲的人給個交代,避免他們被後代視為土匪。而在此之前,其實早已經演出了客庄眾人與日本人之間存在了怨仇,也就是說,余清芳的說服其實並不影響後續客庄眾人的眾志成城,因此這裡的對白更像是對觀眾的發言,要觀眾再次同意這個翻案的重要性。到最後余清芳被捕時,這個角色對自身的失敗、挫折與死亡毫無感觸,反而重申了「你們(日本人)才是土匪!」
然而,本應使「土匪」複雜化,讓歷史透過劇場展現出各種閱讀可能性的意圖,在《西來庵》中卻失速般地墜入「自由」的迷障之中。春來、余清芳和江燐三個角色最終都因為被納入「廣泛的自由」框架而顯得平板。首先,春來作為台籍巡查補春明的弟弟,並不想要追隨哥哥,只想要做一個莊稼漢。在農活場景中,桂枝與春來的情愫流露出他對「大家快樂地工作,自由自在」的嚮往,此時的慾望主體是他對於愛情、農活的想像,然而當春來帶著這樣的立場質問兄長「巡查補何時能夠變成巡查?」、「是你改變日本人,還是日本人改變我們?」一個滿足於莊稼生活、渴望親情的角色,突然成為了銳利的革命烈士,與春明展開暴力革命或內部改革的路線之爭。在毫無鋪墊甚至兩相衝突的設定下,兩邊的論述都變得蒼白無力。對於觀眾而言,也只看到一個空洞的身體,在其中既無農民,更無革命。春來呼喊「只想要哥哥回來」的親情,也隨後被「答應我,你要活下去,做自己」的遺言破壞殆盡。霎時間,親情完全成為了服務「做自己」口號的工具,春明最終也從作為在「三跤仔」、兄長等多重身份中掙扎的角色,成為了典型的「棄暗投明」樣板人物。
西來庵(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余清芳則先在招攬江定時,信誓旦旦地描繪了趕走日本人後建立國家、田園共享的願景,卻又在之後戰事告捷時表示沒有想過戰後的未來,想要當個自由自在的浮浪貢。事實上,這裡的矛盾反而讓余清芳保留著一些可能性,如果真的大方演繹一個因時勢所迫的「神棍」,多少亦拓寬了對余清芳的想像。然而很可惜的,余清芳在被捕前後,早已不具有任何角色魅力,反而被某種令人困惑的大敘事所替代,被捕時仍矯情地對告密的村民說「不能跪,要站得直挺挺的」,又或者在遊街時對已經「從良」的春明撂下一句:「接下來交給你了」。
江燐身上亦是如此,原本他被塑造為一個快意恩仇的少年俠客,在後山對於父親的阻攔,也是以詩意表達雲遊四海的渴望。然而話鋒一轉,卻把自己的慾望,讓渡給了以下的邏輯:「對外面的人而言,我們是無名無姓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能光明正大的活著。」轉瞬間,江燐的格局從一個任俠的人物,轉變成不依賴戶籍制度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卑微角色。更遑論在下半場展開戰鬥時,江燐儼然從原本的純真熱血,變成了驕矜自滿、不聽軍令的莽夫,終導致了自己的身死。而此處身死的表演形式,先以寫實的方法讓中彈後的江燐失去力氣癱倒,口中一邊唸叨著海與妻子,但編導顯然並不放過這個角色,強行讓已經無法站立的身體重新站起,直至父親江定說出「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才能好好死去。
透過上述的例子,各種各樣不同的慾望,最終都被收納進了自由的陣線中。且這種自由從形式與內容上都破壞了角色的說服力,這裡的自由到底指向什麼?在倒數第二幕中,彼時江定面臨起事失敗,決定自首以保眾人平安。此處的演出非常簡單,僅剩下江定與橘妹二人,全靠兩人對話的聲音張力。對於江定自首的決定,橘妹原本想要共赴,卻被江定以要讓後代理解的任務阻止。橘妹不僅欣然接受,並進一步提出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論述:「我會再嫁,生好多孩子,把你們都生回來,我們這代做不到的,換他們來做。」在兩人的笑聲中,橘妹再次聲明會讓後代子孫知道,他們是「最勇敢的台灣人」。
西來庵(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顯然,前述統一了所有角色慾望的「自由」,包括春來、春明兄弟的「做自己」、掏空余清芳人格魅力的大敘事,以及江燐、江定父子對「無名無姓」的焦慮,最終都指向了一個終點,那便是所謂的「勇敢的台灣人」。在這個唯一想像中,江定並不是基於歷史紀錄的自首事實在驅動角色表演,我們看到江定如何在這個框架下,一心要當一個唯一的烈士,他不僅安排好了自己的死亡,也一併安排好了橘妹、後代子孫的生存狀態。在這個新的想像之中,眾人唯一的自由,就是當一個「勇敢的台灣人」。
而作為一個「勇敢的台灣人」在此處又意味著什麼?不妨回到後山客庄討論是否參加起事的現場。此處可以聽見,江定手下的客家人,如何「要讓日本人領教他們的厲害」不僅如此,對他們而言,死亡不過就是投胎轉世再來一次,不足為懼。甚而,有人表示重來一次根本不夠,而是「再來一百次也要殺日本人。」如果這種種族滅絕式的主張不過是個人特例,那麼前引橘妹與江定的生孩子大計,卻讓這種極端不再只是一種誇飾,而是潛藏在余清芳口中「永久的和平」下的共同終極願望。而這個願望,如果不能說是一種為我而死的邏輯,也至少是一個為我而戰(至死)的邏輯,換言之,《西來庵》確實以意識形態士兵的招安,將歷史的「土匪」給一一抹除了。最後,再看到終幕亡魂聚集的場面,所謂的「大家都到了,可以走了。堅持下去,繼續走。」究竟是什麼裹挾著整個台灣史的或生或死者走向備戰的未來呢。
最後,回到金枝演社的角度來考慮《西來庵》,其中余清芳無疑是一個特別的角色,相對於上述分析的另外兩人,我們根本看不到余清芳在大敘事之外的個人慾望為何,僅以「浮浪貢」的概念快速帶過。而金枝演社對於「浮浪貢」的概念一直有著長期的關注,在《西來庵》中對於翻案的執著,可能也與「浮浪貢」不願意被特定範疇定義的生命力息息相關。然而就本戲而言,這種執著不僅影響了演出形式的有效性,甚至諷刺地在否定「土匪」的基礎上,連帶否定了所「浮浪貢」具備的複雜性,只留下唯一一條通往所謂「勇敢的台灣人」的路徑。且這條路徑似乎正不斷地向著令人憂心的種族滅絕靠近,最終導引出要求著當代與歷史,都戰鬥至死也無法方休的存在狀態,暗自說明了在「土匪」另一端的性質,不過是欲將殖民帝國取而代之的慾望。如果說「浮浪貢」原本是基於各種生存狀態下的鬥爭策略,在這裡卻反而倒置為,某種特定的戰鬥成為了唯一的生存狀態。在這種「自由」的指導下,當「土匪」被重生為國家的士兵,劇團以及當代觀眾,真的認為我們能就此解決了歷史困局,回應了海島上的幽魂嗎?
《西來庵》
演出|金枝演社劇團
時間|2024/08/10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