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奕璇(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舞蹈學系研究生)
光影交織的舞台上,三道孤絕的光束劃開了黑暗,也劃開了這場在文化疆界上,對身份始源與言說規則的追尋。由艸雨田製作團隊與法籍寮裔編舞家奧萊・康詹拉(Olé Khamchanla)共同創作的《親密近地》,其核心並非指向浪漫的親密,而是透過舞者極具張力的身體,展開一場關於文化主體如何在他者面前協商、翻譯、並重新創造自身位置的權力辯證。
本文選擇以「權力」為核心視角進行詮釋。此處的權力並非政治力量,而是形塑關係、定義身份的動態作用。它體現於舞作的三個層次:舞蹈語彙爭奪主導的「文化權力」、人際模仿與影響的「關係權力」,以及社會規範進行收編的「體制權力」。
演出始於三位舞者被囚禁於『N』字形排列的光道中。這既是舞台,也是語言與文化的牢籠。然而,光束間的微小間隙,暗示了「間隙性」的可能——一個得以創造新意義的第三空間。舞者們的身體在此展現出高度的內在張力:步伐時而焦躁,以腳尖或腳跟反覆敲擊地面,彷彿在試探傳統的根基;時而向光外的黑暗徒勞伸展,又迅速收回,在各自的軌道上不斷重新定位。
我們能清晰辨識出舞者身上承載的文化符碼,此處的「文化主體」意指承載特定文化:如東南亞舞蹈標誌性的屈膝與手勢、芭蕾的優雅延伸、古典舞的身韻流轉。這些文化主體的片段,在舞作中並非和諧共存,而是相互詰問。芭蕾的延伸被頓挫的傳統舞步打斷,古典的圓融被當代的稜角切斷。在這裡,「打斷」即為「文化翻譯」的過程,因為有效的翻譯並非複製,而是打破原有結構的再創造。同理,舞蹈語彙的「打斷」與「切斷」,迫使單一文化無法完整表達,必須在變形與妥協中,犧牲部分純粹性,才得以催生出既非A亦非B的混種身體語言。當舞者們的動作質地愈發激昂,最終跨越了光束的邊界,他們的肢體語彙也從各自為政,逐漸暴力地揉雜、同化,最終鍛造出一種整齊劃一、卻又充滿內部矛盾的暫時性語言,暗示了多元文化交流中主導與被主導的權力動態。這場身體的「協商」,既暴露了任何單一文化在面對他者時的表意系統的不足,也恰恰在這種持續的交換與碰撞中,催生了新的文化形貌。
前段是複數文化間的碰撞,黑暗過後,舞台則轉向了對一個更純粹、更根源的身體的探問。兩名近乎赤裸的舞者如初生般,其身體是一張尚未被文化符碼完全書寫的白紙。他們的肢體柔軟無防備,每一次沿著光道的爬行,都是探索物理世界的本能,肌肉起伏與呼吸在靜默中被放大。直到光道匯集成一方跑道,一個限定場域於焉成形,象徵任何關係的建立都始於共享空間。在此,關係最原初的樣貌被赤裸地展開:是嬉戲、爭執、托舉與跌撞的循環,每一次的重複都帶著修正與重新定位的意圖。編舞家巧妙運用影子隱喻權力流動:舞者與光源的距離,讓牆上的影子時而巨大如宰制的霸權,時而渺小如依賴的附庸,構成權力關係流動的視覺隱喻。那追隨著大影子的較小身影,是模仿、是依賴,抑或是一場無聲的吞噬?作品在此拋出叩問,引導觀者凝視任何一段關係中,那無可避免的權力消長。
親密近地(艸雨田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然而,這場純粹身體的關係探索,隨即被更宏大的外力介入。先前那三位已完成初步整合的舞者,此刻作為一個已成形的社會或文化體系重返舞台。他們以「過來人」的姿態,為這對赤裸的兩人穿上衣物。這不僅是身體的遮蔽,更是一場觀念的收編,一個將新生的、充滿矛盾的關係,納入既有文化群體意識的儀式,展示了既有權力體系對新興關係的規訓。
這一舉動,點燃了舞作最終的鬥爭。原先的雙人舞者從懵懂中頓悟,轉而對這套外來的普世定義產生質疑。舞台從此化為一場在中心與邊緣之間,對文化始源規則的暴力爭奪。舞者企圖以肢體主導方向,卻被立刻解構、推翻。侵略性的推擠纏鬥,展現了對主導權的爭奪。一方的平衡建立在另一方的失衡之上。這場混亂撕開了「認同」的單一表象,暴露出其內在的矛盾。當衝突升至頂點,激烈的動態突然靜止,舞者們彷彿在耗盡氣力後才意識到——主體性並非純粹的自我,而恰恰是建立在與他者相互依存、相互定義的混雜關係之上。
最終,五位舞者相擁,以一場和解的共舞作結。然而,舞作前面鋪陳了如此多關於權力、收編與抵抗的暴力,這個看似圓滿的和解,或許才是最耐人尋味之處。那最終的擁抱,究竟是一種歷經鬥爭後的真正包容,或僅是筋疲力竭後的暫時休戰?
整體而言,《親密近地》的編舞家奧萊・康詹拉與艸雨田製作團隊,成功將抽象的文化政治,轉化為極富張力的舞台視覺與身體語彙。舞作結構清晰,從個體文化、關係原型到社會規訓,層層推進,邏輯嚴謹。五位舞者展現強大的身體能量與情感穿透力,將獨舞的焦灼、雙人舞的細膩到群舞的爆發力,皆詮釋到位。《親密近地》將主題從浪漫想像剝離,轉化為權力、邊界與定義的身體協商。它留下的最大餘韻,或許正是讓我們反思:真正的共存,並非尋得一個靜態的共識,而是直面認同這個永遠充滿爭議的場域,並保有持續對話與協商的空間與勇氣。
《親密近地》
演出|艸雨田舞蹈劇場
時間|2025/05/29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