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對父祖輩的生命經歷知之甚微,就像是斬斷了整個國家的文化脈絡,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還好歌仔戲名伶王金櫻率領一干青年歌仔戲演員,將自己的成長歷程改編成戲,為觀眾搬演盛極一時的賣藥團的江湖故事。
早年農業社會的醫療院所不普及,加上衛生署對藥品的管制並不嚴格,一群以技藝為賣點,藉此兜售藥品的江湖兒女「賣藥團」應運而生。1950年代後期內臺歌仔戲漸趨沒落,部分歌仔戲藝人投身廣播歌仔戲,但加入賣藥團走南闖北的演員亦不在少數,王金櫻即為其中一員。1960-1970年代是賣藥團歌仔戲的全盛時期,當時的演出形式分為兩種:一種有著戲服帶身段,一種是穿著時裝便服表演,重唱唸。王金櫻待的團屬於後者。【1】
然而以舞台表演的角度來看,單純唱唸過於枯燥單調,也無法達到王金櫻所冀望的文化傳承,故此回特邀傳藝金曲獎年度最佳演員獎得主小咪(本名陳鳳桂,以藝名「小咪」走闖江湖),為戲中戲《呂蒙正》設計戲曲身段,豐富表演內涵與視覺層次。另外,歌仔戲常言道「無歌不成戲」,為了提升戲迷的聽覺享受,此回亦請來戲曲音樂界的泰斗柯銘峰擔任音樂統籌,並創作出仿民謠形式的主題曲〈露水開花〉,有這三位國寶級藝師攜手協力,為《露》劇的質感撒下豐腴沃土。
《露》的劇情結構很簡單,阿貓姐(王金櫻飾)為了讓孫女宥宥(楊宥禧飾)擁有穩定的學籍,決定自組賣藥團,但團員卻各有心事。阿正(張閔鈞飾)和阿娥(林芸丞飾)在臺上是《呂蒙正》的乞丐郎君與相府千金,臺下卻為了兩人的將來各執一詞。阿修(呂亦修飾)為了好賭的父親和病重的母親,演完這個檔期就要去霧峰片場拍電影,他們共同的願望就是多賺些錢,讓生活更安穩,沒想到喊玲瓏賣什細父子的闖入,橫生許多波折。
由於賣藥團的運作有標準作業程序(SOP),即「叫花」(敲鑼打鼓吆喝群眾)、「開花」(歌仔戲唱唸或戲劇演出)與「結籽」(兜售藥品歡欣收成),傳統的「三幕劇」結構恰好契合這套流程。第一幕帶出人物關係與組團來由,並透過宥宥「叫花」以吸引(臺下)觀眾的注意力;第二幕藉由搬演戲中戲《呂蒙正》讓觀眾了解賣藥團的獨到魅力,並對比出阿正與阿娥兩人的情感癥結;第三幕讓賣什細父子在阿貓姐「結籽」時破壞道上規矩,引發兩方人馬衝突,最後歸結出江湖走跳只求溫飽的渺小心願。
如此簡單直線的劇情何以讓王金櫻傾力製作?如同她在「製作人的話」所言:「《露水開花》的演出,於文化保存上的意義更多於創作本身」【2】,筆者更進一步認為這部戲達到三種層次的傳承。其一是表演藝術的傳承,這齣戲在歌仔戲部分啟用三名新生代演員,分別是小生張閔鈞(去年甫從臺灣戲曲學院畢業)、小旦林芸丞(廖瓊枝歌仔戲傳習計畫第一期藝生)與三花呂亦修(臺灣戲曲學院大三生)。三位演員的戲齡都不長,即便是坐科十年且經歷數個劇團磨練的林芸丞,戲路還是被侷限在俏皮可愛的小花旦,少有突破,但這回在小咪口授心傳之下,三人都綻放出有別以往的光芒。
張閔鈞的氣質溫文儒雅,確實是扮演小生的好苗子,但這回飾演的阿正是個行走江湖的「浮浪貢」,講話的「氣口」要有油腔滑調的膩味,卻又不能讓觀眾反感討厭,否則無法同情他在戲中戲《呂蒙正》的遭遇。令人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劇情從《呂蒙正》切換回現實場景,他一秒從苦悶憋屈的呂蒙正轉換成油膩浮誇的阿正,特別是耍帥撥劉海的動作更是畫龍點睛,讓這個人物更加鮮活明亮。雖然張閔鈞的詮釋偶有斧鑿痕跡,但已經突破以往戲路,加上他的聲質佳,唱到高亢處也不會給觀眾捏把冷汗的緊張感,未來的發展值得期待。
林芸丞的外型嬌俏,個頭玲瓏,經常扮演益春、銀心之類的花旦,即便與張孟逸同期向廖瓊枝習藝,也少有擔綱正旦的機會。經過多年歷練打磨,林芸丞的唱腔越發圓潤,高音處不再尖銳逼仄,反而散發出沉潛後的堅毅與果敢,一曲〈可憐青春〉娓娓唱出《呂蒙正》的劉月娥對丈夫滿懷期待,卻又擔憂恐懼的心緒,臺下觀眾無不為之動容。然而,《露》劇的阿娥是個遊走在眾多「豬哥」的江湖女子,這個人物須帶有一股潑辣氣場,林芸丞以自身青春俏麗又略帶世故的氣質,加上哀婉深情卻不失輕柔甜美的唱腔,將阿娥與劉月娥兩面並陳,讓筆者驚嘆她的進步,不難想像王金櫻與小咪對她的提攜指導。
呂亦修是丑行出身,不論是阿修還是《呂蒙正》的了然,對他來說都是駕輕就熟。劇組為了給觀眾有別於傳統歌仔戲的新鮮感,特地替了然的出場設計「偷雞摸狗」的身段,但呂亦修卻不以戲曲程式化的方式演繹,反而多了股「綜藝味」,沖淡呂蒙正與劉月娥苦情鴛鴦的憂愁,展現歌仔戲悲喜交織的獨特魅力,頗有藝霞歌舞劇團的風格,想必是小咪的巧思。此外,呂亦修在吟唱《呂蒙正》的「四句聯」【3】時鏗鏘有力,卻不忘融入角色「無可救藥」的活寶特質,替了然一角注入自我靈魂,也鼓動臺下觀眾的歡愉氣氛,讓整部戲的節奏張弛有度。
除了三位嶄露頭角的歌仔戲演員,《露》劇還特邀劇場演員黃迪揚跨界助陣,飾演賣什細的兒子阿迪仔。黃迪揚是資歷豐富的青年演員,尤其擅長詮釋小人物,他在《五斗米靠腰》扮演男主角馬克,委屈憋悶的受氣包形象引發觀眾共鳴,但神來一筆的自嘲與吐槽又讓這個角色不失光輝與詼諧,喜劇節奏極佳。這回的阿迪仔也是社會底層人民,卻更加「接地氣」,必須操持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叫賣詞,且表演調性須與其他歌仔戲演員相似,方不會顯得違和。黃迪揚是高雄人,閩南語咬字清晰,美中不足的是或許是欠缺相關生活背景,叫賣時的「氣口」少了些江湖味,但初試啼聲還能製造最後的劇情高潮,已值得肯定。
王金櫻之所以製作《露水開花》,其初衷在於保留「賣藥團」這項逐漸被世人淡忘的文化記憶,也是筆者認為的第二層次的傳承。歌仔戲是最為年輕的傳統戲曲,誕生才五十年就受到政治力量打壓,旋即又遭到廣播電視等新興媒體的排擠,生存空間極度限縮。但歌仔戲也是一門「活」的地方戲曲,總能靈活變化其形貌,如流水般填滿任何容器,化做最得宜的姿態,「賣藥團」就是歌仔戲低潮時期的樣貌之一。然而,今日許多資深藝人卻認為參與賣藥團並不光彩,對這段往事諱莫如深,一旦這些記憶盡付塵煙,歌仔戲的生命就像斷簡殘編,再也無法完整。《露水開花》的綻放適時補完這段空白,也讓下一代對於歌仔戲除了課本所提的「國寶楊麗花」,還有更為宏觀且深入的認識。
此外,戲中戲《呂蒙正》採用「四句聯」古本,用字淺顯俚俗卻不失雅致,格律雖不嚴謹卻平仄成韻,透過演員充滿抑揚頓挫的唸白,盡顯閩南語的典雅音律,這也是王金櫻成立「閩南嶼」的本意。臺灣自2001年實施本土語言教育,但除了每週一到兩節的課程,學校教育還是以華語為主,加上主流媒體尊華抑臺,使下一代對閩南語留下粗鄙、低俗的刻板印象。筆者認為若能在閩南語教育融入四句聯教學,並結合表演藝術課程傳承歌仔戲文化,不但臺灣的本土藝術不虞斷層,亦能契合新課綱的跨領域協同教學,提供相關有司參考。
更令筆者驚嘆的是這齣戲達到第三層次的傳承—生命歷練的淬鍊與昇華。戲中飾演阿貓姐孫女的楊宥禧實際上就是王金櫻的孫女,而宥宥這個角色與其說是阿貓姐孫女,更像是王金櫻童年生活的折射。除了內臺歌仔戲散班後,演員得兼差「五子哭墓」以維持生計的艱困,連1959年重創臺灣中南部的「八七水災」也入戲,宛如一部臺灣農業社會編年史。當舞台投影出一張張洪水四溢的黑白照片,搭配王金櫻沙啞滄桑卻富含情感魅力的口白,那一段父祖輩的共同記憶躍入眼簾,世代間共享彼此的歲月與經歷,戲劇的社會關懷莫過於如此。
綜觀《露水開花》全劇,雖然劇情鋪陳與轉折都在預料之中,但若沒有編劇劉秀庭付出的心血,將王金櫻的人生故事與文化理念編寫成戲,觀眾也無法接近這段即將化成灰燼的篳路藍縷。這部戲傳達出江湖人雖然四海為家,每天都要「凍露水」討生活,卻不因此自怨自艾,反而更為堅強與韌性,就像歌仔戲一樣「拍斷手骨顛倒勇」。或許正是因為這份特質,讓歌仔戲歷久彌新,甚至重回內臺演出,王金櫻藉此傳遞的堅毅與智慧,值得後輩效法學習。
註釋
1、摘自《露水開花—賣藥仔團的江湖故事》節目單,製作人的話。
2、摘自《露水開花—賣藥仔團的江湖故事》節目單,製作人的話。
3、教育部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說唱或戲曲中,以四句為一組的韻文,常以多組串連成篇,成為如同詩歌一般有押韻的唸白。
《露水開花-賣藥仔團的江湖故事》
演出|閩南嶼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時間|2018/11/18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