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豪(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是一齣經典現代戲劇的當代跨文化改編,改編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知名作品《凡尼亞舅舅》。劇名改為《萬亞舅舅在____》,除了在人名更動上更貼近我們熟悉的漢語世界外,空白的地名給了觀眾無限的想像空間,把契訶夫筆下「凡尼亞舅舅」此一人物的意義,從該時該地的脈絡釋放出來,以填空的方式,打開原著置換到不同時空的可能詮釋。節目單特別摘錄了劇本中醫生一段關於植樹的話,闡明了編導游文綺的改編雄心:雖然舞台時空置換到2019年一個具體的台灣鄉下三合院,但是開放式的填空,似乎說明,編導不只是強化當下主流的本土認同,而更關心引文中所指涉的「一百年後人類的日子」。
然而,主旨的開放性與形式的本土性卻形成了一個風格美學與改編意圖上的矛盾,讓這個跨文化改編的落地策略出現許多值得商榷之處。
首先,就場面調度與空間安排來說,這個製作確有許多令人驚喜之處。觀眾入場後被集體引導到二樓的門口,引導人員說明大家即將進入2019年萬亞舅舅位於鄉下三合院的家,大家都將是守護這片土地的祖靈,可以在圓形表演區選擇站立或是坐下的方式觀看,也可以使用他們安排的位置,在表演過程中,大家可以自行移動位置,選擇觀看的角度。
演前引導引人入勝,讓人充滿期待。入場後,觀眾魚貫從二樓觀眾席進場,然後順著長長的階梯往下走,來到舞台上方。細心安排由上而下的動線,讓觀眾從身體在空間中的移動,便感受自己宛若祖靈降臨,從虛空中落地到萬亞舅舅生活的現實場景。觀眾上台後便在圓形的表演區邊上,自行找尋舒服的觀看點,或坐或站,或隨意走動,仔細觀察舞台上,透過真實物件構築出來的典型台灣三合院生活現場:映像管電視ヽ成堆的書籍ヽ折疊式餐桌ヽ懸掛的香爐ヽ零散的廚房用具⋯⋯等等,這是一個印象中不甚富裕的簡樸鄉下人家,與契訶夫原著劇本中,帝俄黃昏時期的仕紳地主階級有些差距,是不是霧峰林家的場景會更貼近原來劇本的設定?
當然,改編不必然要照著原著走,但整個演出的台詞與分場基本上都順著原著的內容。那麼,如此一來,我不得不覺得編導的意圖還是要更貼近原著的。如是,那契訶夫原著裡試圖描述出的,時代變動下,人物生活與階級變動的關係,是否就應當成為處理的焦點之一?這個時代階級變動的差異在改編裡似乎隱沒了,濃濃的本土風情遮蔽了許多生活細節的安排。契訶夫裡人物的吃穿用度都有細節層次上的營造,用來烘托人物在時代環境下的「寫實感」與生存境遇的「差異性」,但在這個改編裡,這些生活細節與層次都被一種籠統的本土性面貌抹平,成為一種朦朧的鄉土情調。
原著裡的階級差異,說的更細緻一點,是西歐「現代性」(modernity)進入帝俄之後衍生出的社會變遷歷程,以及人在這歷程當中生存的掙扎。居住都會的老教授,保留著前任妻子的鄉下產業,萬亞舅舅在此經營,與長居此處的姪女,共同維持莊園的運作。鄉下生活簡單無聊,兩人日復一日,勉力營生,往來門客不多,心心念念環境保護的醫生最常造訪,成了兩人的重要朋友。一日,老教授與其第二任年輕貌美的妻子來訪暫住,這群鄉下人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驟然掀起了漣漪。
就情節與人物安排來說,改編沒有根本的變動,除了讓老教授沒有現身之外,其餘人物都換上了熟悉的漢語名字登場。戲一開始,舞台大幕落下,讓觀眾與演員同在場上,形成了一個黑盒子的看戲氛圍。導演利用了圓形舞台,讓人物跑圈,搭配鐘聲,以儀式感入戲,頗一新耳目,這對於已經寫實到了刻板的契訶夫戲劇來說,的確是一股提神劑。
但是醫生(高臣佑飾演)登場大談植樹重要之後,便一路滑回寫實戲劇的老路,尤有甚者,編導刻意強化的本土味,讓翻譯腔台詞中間,穿插幾句電視劇式的台語,讓整個戲「聽」起來實在有點尷尬。說是「聽」,因為演員整場的走位雖然在圓形空間中以點狀方式轉換調動,但是每一個單點的表演都受制於對白,讓演員的身體與走位都限縮在電視劇的規格,以面部表情跟語調變化為主,鮮少場面調度的戲劇性安排,而舞台上滿滿的物件也沒有被充分利用(依蓮情思的爵士舞為明顯例外,但放在整個演出風格來說卻有顯得突兀)。幸好觀眾可以自由移動,讓我們這些祖靈可以穿透空間,到每個表演區邊聽個清楚,看看這些後代到底在琢磨些甚麼。
接下來的戲基本上順著原著情節走,萬亞舅舅與醫生飲酒訴苦,姪女香寧(江寶琳飾)暗戀醫生,美艷少婦依蓮(彭艷婷飾)不安於室,掀起舅舅與醫生的內心波瀾,又與醫生互通款取,一群人在飲食談笑之間,度過百無聊賴的日子,而生活的悲劇就在這些看似牲畜無害的垃圾話之餘,悄悄降臨。戲劇最大的危機便是老教授宣布要賣掉莊園,以求變現投資,維持城裡的生活。原著裡這也是最大的高潮,萬亞舅舅傾注一生於此,此刻覺得被教授背叛,他身心俱疲,悲憤交加,開始一吐內心積累之長年怨恨。契訶夫原著裡動人的失敗者告白,在改編裡用了時下潮流青年喜愛的RAP形式流洩出來,飾演萬亞的林文尹十分給力,說唱跳動,一口氣道盡人物悲情,演員十分賣力,但這風格在此時爆出,與前述爵士舞一樣,實在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然後原著中萬亞舅舅掏槍威脅一幕改成鬧自殺,突然香寧台語盡出,「阿舅,你麥安奈啦!」,突然的《世間情》煙火氣味與剛剛從翻譯台詞聽見的藝術ヽ孤獨與愛情的歐洲文藝腔,一前一後,接連出現,實在令人難以消化。
如前所述,這個改編最令人驚豔的還是演出空間的安排,編導試圖超越原著的企圖,展現在結局安排的差異。在原著裡,萬尼亞舅舅與姪女算帳談工作的對話,總結了契訶夫對時代變遷提出的生存之道――工作,勞動與流汗――如此務實的態度成了對治當時布爾喬亞階級的虛無(ennui)心態。而在改編裡,萬亞舅舅終究逃離了生活,他離開三合院,騎著腳踏車來到田邊,看見夜鷺,最後化身夜鷺,舞台大幕打開,化身夜鷺的舅舅直直走上二樓,那不是剛才身為祖靈的觀眾們走下來的地方嗎?是否萬亞舅舅也化身成祖靈,如同台詞所說,飛上高空看顧著我們。起飛的舅舅如同劇名留下的空白,打開了原著的詮釋空間,延展到一個無窮的時空向度,這是改編試圖注入的詩情,也是我認為最值得玩味思索的部分。
然而如同前述,改編試圖貼近的本土性,一如那些沒有被善用的寫實物件,還有不協調的渾種台詞,成為了一台的尷尬。觀眾化身祖靈,看見萬亞舅舅飛走以後,徒留帳然,被遺棄的祖靈此刻又該如何面對台上散落的遺跡呢?當祖靈遇見了夜鷺,那試圖超越的形而上詩情,卻與沉重的形而下現實正面對擊,這兩造之間的平衡在這個跨文化改編還沒有被細緻處理,本土元素與世界經典的拔河,拉開了許多文化轉譯的隙縫與扞格,如何在這之間權衡輕重,重新調配元素與風格,將會是這個跨文化改編嘗試進步的關鍵。
《萬亞舅舅在___》
演出|漂鳥演劇社
時間|2020/09/12 14: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