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此次來台巡演,與長青學院合作,徵集了 10 位超過 65 歲的長者,先了解他們的生活,再和他們一起發展作品,使得向以徵集素人演員共演為傲的偷窺者舞團,再度展現出與所在城市深刻連結的特色。
舞台場景是一個老人院大廳,不管是門外的光在漆黑的地板上拖曳而出的細長光束、由上空投映於地板上的窗型光格、亦或由上空垂墜而下襯著粉綠色高牆的白紗窗簾,都使得這柔和而封閉的老人院大廳,與外界拉隔出長長的距離,彷彿也引人進入內室照見自身。
「被脫去西裝改穿老人院袍子」喻指了某種程度的被迫剝離:與外界的剝離、尊嚴的剝離、個體性的剝離。有的剝離是極度抗拒的、有的是自身未曾意識的、有的是年邁之時已不在乎的。當廣播以平淡、僵硬、無情地語調下達喝湯的指令時,不管此時正在做些什麼,所有人都必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喝湯!於此呈現出老人院由上而下的、不能違背的、不大帶有人性的、不容許傾聽與瞭解你此刻處境的、沒有軟性調整空間的、被動的、立即性時間切割的宰制。
「紙團」是劇中反覆出現的元素,有時從口袋掉出來、有時被忽略在地板上、有時被掃把推掃著,生命的衰殘,似乎也像是縮皺的紙團一般,落地、卑微、等著被人掃除。然而即便肉體衰殘,透過鋼琴與歌唱的展現可見,都展現出堆疊在老人心中無比豐沛的情感與回憶始終不老。然而為了平衡子女與他者僅就外表對老人施予的無情照料,老人亟欲淡忘內裡的豐沛,但是人生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呢?
作品中有許多小曲貫穿,其中一首歌的歌詞全由名詞組成,跟著歌詞走,彷彿走過了各種場景、聽到了各種聲音、感受到了各種溫度。然而唱到後面,配樂越奏越慢、歌者的背也越唱越駝、歌詞裡的物件也越來越寂寥破舊、一切就像是發條即將轉到末端、電池即將耗盡、直到唱不動了,曲子嘎然而止。在老人院的日常,使人無法逃躲地回憶過往、面對漸老、與肉身終點的來臨。
其中一個段落,一雙子女前來看父親,都以「爸,你的膝蓋現在怎麼樣?」當作打破無語的開場白。然而父親一下子就看透了這層淺薄的膜,問道:「你就只會問這句!你的工作是找到了沒?」本意是為了子女好,怎知一出口就成了質問的大砲,而子女也再度反擊「你怎麼都只會問工作?你有關心過我嗎?」孩子渴望的是父親能夠與他以心對心,而不只是存活在世的物質追問。
另有一幕,兒子往常前來看父、並精準計算時間準備離去,正當他親吻父親額頭要說再見時,發現吻到了一顆蚊子叮!老人院裡竟然有蚊子!緊接著他發現父親的手、腳、身上、甚至是院內的其他老人身上,也有多顆蚊子叮的疱,由此可見老人院裡的管理疏忽。因著種種問題和隱憂的翻現,兒子終於被點醒,能夠真心觀照父親、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其實就只有自己,以至打破原先草率冷漠的父子關係、不再吝於付出。
劇末,老爺爺的頭頂已禿了一塊,照顧者拿著塑膠梳子徐緩溫柔的梳著那垂墜而下、細軟稀疏的雪白長髮,偶有幾縷細髮給梳落了下來,輕輕拋丟在地。擦澡時,老爺爺不停喊冷,而照顧者則若無其事地說「這是溫水啊!」自顧自地繼續重覆擰毛巾和擦拭的動作,直到後來她也冷上了身,全身以比老爺爺更為劇烈的程度顫抖起來,才彷彿體悟到稍早那默然忽視的「冷」。
《父親》集結了諸多父親的身影、用各種詩意奇幻的表演語彙,真實地揭示出面對生命終老的必然、以及父子關係中的種種疏忽與錯置。讓人重新思考,老,究竟是一種殘剩,而是豐美的堆積?而面對這內飽外皺的美,什麼是我應該要拾起的?把握時間好好修復、好好珍惜。
劇終,才懂得劇首的隱喻:紙團雖皺,但是卻發出光來。
《父親》
演出|偷窺者舞團(Peeping Tom)
時間|2018/10/0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