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來就在龐大的社會秩序中,並與之不斷磨合;我們生活於其中、受制於其中卻也重構於其中,這套建置人們認識世界與自我之方式的秩序有形貌複雜的多種臉孔,而文化與傳統是它常見的名義之一。臺灣人以廣布於島嶼上的豐富文化實踐為傲,不只標誌出個人生命經驗的軌跡,同時也形構個人的身分認同;然而可憎的是,這些軌跡往往循著對性別、對種族、對年齡多元交織的壓迫──正是這些壓迫組織了特權,以傳統與文化為名的社會秩序透過各式符碼動員這些壓迫與特權,如此方有我們口中的傳統文化與歲時祭儀。事實上,後殖民女性主義提醒我們必須認清文化的樣貌,更要瞭解到傳統與文化經常是人為挑選的實踐,是有權者經過長期霸佔實踐之後鞏固而成的結晶。透過酷兒的荒謬操作與環境劇場的假想引導,江峰的《臺彎》抽出傳統文化中的權力宰制並重新詮釋,在結構秩序的森嚴中摸索個人生命的常規與越軌;它試圖告訴我們什麼是家,卻也告訴我們沒有人能夠指認家的全貌。
該節目大致上可以被切為兩個部分:人鬼交雜的祭儀拆解與戲謔拼貼的酷兒重構。表演伊始,觀眾被邀請進入百日告別式,演員列排跪地、聲淚俱下,哀悼神主牌所乘載的逝去之人/事/物,其後銅鈴聲響,白衣女子悄然由階梯循級而下。其情淒切,卻列於末席,一如古今女性的社會位置。演員進入廳堂後在擺有神主牌的圓桌上定位,於此同時酷兒展演的破碎性不斷流動:神明桌與筵席桌模稜兩可;錦衣麗著的演員哭了又笑;分明豐飲足食的圓桌卻有桌底囚奴。接著呈現出來的是對社會秩序超乎想像的細緻呼應:由兩位家父長掌控祭祀全局,被壓迫的生命於桌下騷動,最終卻被巨大無比的力量強壓而下,父權壓迫的力量生死皆然,一如既往。有趣的是,撥開結構與秩序的利維坦外皮,編導揭露家不只是權力秩序運行的場所,在其中奪得力量之人也不得不繳納祭品給它。於是在每個人的「家」內空間中,觀眾看見了在男性凝視下成為日常的妝品塗抹、異性戀規範性中不得不為的出櫃否認、幽暗無人的空間裡對傷害他人的無奈哭喊,一句「你們為什麼要逼我這樣」從象徵家父長秩序的口中傳出,我們霎時明白無數生命碎裂於父權秩序。
緊接在壓抑無比的上半段演出,突如其來的是擴音器不和諧的尖銳噪音,無數觀眾顯露不適而掩耳,卻不見演員收手的打算。將痛苦以身體的感知傳遞給觀眾是此演出的一大特色,編導透過演員的自我傷害、有意或無意對觀眾的身體衝擊,一直到無法以掩耳阻擋的穿耳雜音,不斷提醒觀眾現象學的洞見:身體感知與邏輯經驗密不可分,唯有透過身體親自記憶這些苦楚,我們方能開始設想宰制底下的生命如何生活。待噪音戛然而止,迎接觀眾的竟是一場敲鑼打鼓的非典婚姻,新人要以舞蹈對決證明真愛、以潑水表露愛意、以踩民法象徵對舊秩序的毀壞,這一切顯得刻意也令人感到荒唐,但同時在當下卻難以否認它既自然又合理,這些破碎卻連續、立新也守舊的習俗馬賽克充分詮釋酷兒表演的拼貼性。正是因為活於傳統習俗的社會秩序中所以對這場婚禮感到怪異無比,卻也因為活於傳統習俗的社會秩序中所以能夠理解並創造「這是一場婚禮」的指認語言說。我們生於結構秩序也長於結構秩序,但超越秩序卻又根植於秩序的眼光對於打造嶄新/平等的生命經驗如何重要,是編導暗藏於這場婚禮的諄諄提醒。
選擇「家」這個社會場域作為肢解與重構習俗的再現場域,想來是因為這是絕大多數觀眾都曾於其中生活過,也生活最久的社會場域。權力的運行與隨之而來的壓迫並不是只發生在那些高大上的「社會」鬥爭,它貫穿人類的歷史與個體生命故事,我認為:凡有人群處,能見權力舞。最後,江峰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家」與習俗,卻在最後有親友選擇離去,因為權力的運行仍然存在,婚姻作為法制上利益輸送機制的現象也未曾消失,每人對家的想像不盡相同,即便異中求合,也不意味著不能離家而去,如同對其他習俗的重構,負面意義也不是離家的唯一解讀。江峰的《臺彎》模糊日常與表演的界線,它無法告訴你婚姻的祝福與努力孰重孰輕,無法告訴你地獄的呈現是否是壓迫的唯一解,無法告訴你這是不是屬於臺灣全體的意識,它創造一個本於日常也異於日常的家內空間,邀請你參與演員生命與傳統習俗的重構過程。給出一個明確的思考方針本非其意,我們只能在這個場域看見演出者「活過」後,重新思考日常與殊異/習俗與壓迫的辯證關係,唯有重新檢視自己至今包裝起來的、完整的、固態不變的包裹般的思考,我們才能在《臺彎》創造的場域鮮明起來。
《臺彎》
演出|迷內 Me-Nay
時間|2019/09/07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5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