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時間軸不屬於「酷兒」(Queer),不屬於被排除於異性戀正典之外的魑魅魍魎;魍魎們無法擁有(所謂)正常的飲食、正常的睡眠、正常的性關係、正常的愛恨嗔癡,也於是無法如「正常人」獲得一份穩當的工作、結婚生子、終老一生。酷兒正是當代社會的魍魎,無愛無家,在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的時間裂隙中招搖著魅惑的觸鬚,召喚出一個頹靡碎裂的時空,在那裡不分白天不分黑夜,人們共舞共感,既是天堂也是地獄,因為我們沒有明天。
乍看《臺彎》一作,其看似發散的敘事軸與空間分配難免讓人不知從何「聚焦」,然看完整齣表演,不難發現編導在敘事策略上的選擇,是從形式上打破常規性的線性時間軸,讓六位表演者的身/聲/生命鑲嵌於碎裂的時空縫隙間,開展成一幅獨特、曖昧而喧囂的酷兒時空。
整場表演可分為兩部份,第一部份揉合台灣傳統民俗信仰的符碼,由六位表演者分別捧著自己名字的牌位,匍匐進場,圍著大圓桌如孤魂野鬼般爭相搶食桌上的食物,最後在一陣激烈的肉身纏鬥中戛然而止,回到各自的空間。重複性的展演在這個被異性戀正典所建構的「家」中,無法被共同化約的苦痛與欲望,如貼了常德街事件報導的報紙牆面針對男同志污名的刻畫,或是佈滿身心科藥物的浴室洗手台,在裡頭掙扎哀嚎。這些碎片在第一部分的最後匯聚成六位表演者肉身碰撞間的集體狂歡/狂躁,伴隨令人感到高度壓抑與緊繃的聲光效果。作為觀者的我生理上也感受到強烈的不舒服,甚至一度很想逃離,卻仍渴望繼續觀看;從基進的層面思考,這樣無所適從、無法動彈的感官與情緒經驗,不也正是酷兒的日常?
在第一部份感官的高潮之後,迎來一個小段落。六位表演者再次圍在圓桌旁,拿起寫著自己(在漢人父權家國體制中「被賦予」的)名字的牌位,將名字撕毀,重新提起筆,寫下各自真心想望的名字──有的覺得自己是怪奇少女,有的覺得自己是鬼,有的則覺得自己只想當一具身體。緊接著畫風陡然一轉,現場響起節奏感強烈的走秀配樂,表演者紛紛帶著自己的牌位,以新的名字帶著自己揀選的服飾配件,以無法被異性戀正典「指名道姓」的身份亮相走秀。帶著這樣看似突兀的轉折,在夾雜著高頻麥克風雜訊的結婚進行曲中,我們被帶到了戶外,參與一對男同志的婚禮,並將傳統結婚習俗中的潑水與踩破瓦,轉化成灑水與踩爛象徵異性戀框架的法典,在諧擬之中,婚家體制的荒謬殘缺昭然若揭。最後在男同志手牽手入「洞房」後,巨大的彩虹鯨魚旗被掛起。表演者之三兩上前,用筆在便利貼上草草書寫,「但我這輩子還是不想結婚」。
誠然,如同整齣表演的結尾,婚家體制與對酷兒對未來的想像緊密連結,有些人獲得「幸福」,有些鬼魂仍不願離開陰溝,但不論是誰,在那些共同交纏的剎那,都同是殘暴體制下的倖存者,半生不死的存在著。《臺彎》在闡述酷兒存在時,運用了新穎大膽的敘事策略,讓酷兒在現代社會的裂隙中以魍魎的型態彼此依存,不論過去,不論未來。
《臺彎》
演出|迷內Me-Nay
時間|2019/09/08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5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