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若是一種社會評論,不僅是提出特定社會議題做為主題,亦需進一步將主題問題化,剖切主題的複雜性,拒絕簡化的答案。香港團體影話戲的《我的50呎豪華生活》,即有意以戲劇評論香港劏房問題,舞台與敘事圍繞在空間與居住權,
現實得逼人,可與其說《我的50呎》是對香港劏房問題的嚴謹評論,倒不如說是一篇本土焦慮的潛抑文本。
先話說從頭。觀眾從一開始受到引導,兩三人一組分散進入用瓦楞紙板隔間的房間,一封母親寫給出生三天女兒的信,道盡生存之難。再到下一區,地板上用線條繪製的家屋平面圖以及眼前「小空間大快樂」真人秀節目影像,建商、官員、設計師、小業主必須在只有一組上下床鋪,廁所緊鄰廚房的房間,度過七天豪華生活。最後的主敘述場景則結合預錄的「豪華」家屋面貌與由上而下拍攝演員的即時錄投,依隨演員躺/側躺地做出打字、睡覺、攀往上舖等動作,營造一種身體溶入預錄家屋影像的漂浮感與一家四口生存的壓迫感。於此,空間不僅是以語言敘說的,也是運用舞台、影像設計而表述的。
但(至少)戲中兩段獨白,無意間掀開了《我的50呎》在對資本主義與政商複合體的批評,以及中國因素作祟的本土焦慮所交纏、拉扯的張力之下無法控制,以至於批判對象不明,搖擺於個人主義與公共對話,反而自我壓迫創作觀點的視神經,淹沒敘事的理性與完整。
譬如,一位男性以柏林的單人監獄都有100呎以上,比擬50呎居住空間,道出人連囚犯都不如的無奈,說:「如果監獄的設計有國際人權公約指引,那資本主義下的資源分配有無公約?」這句話有兩個焦點,一個是要對準資本主義開火,可是來自法國的傅柯不是早就告訴我們,監獄的懲罰是一種剝奪自由與全面監視的治理技術,而且這種全景敞視主義(panopticism)的治理技術在醫院與軍隊等其他場所同樣可見。就算不拿已經去另一個世界做田調的傅柯,許多優秀的報導與評論也都提醒、暗示我們,監獄是資本主義、當代文明排除結構的一環,那麼,拿監獄或囚犯來比較,不是反而著了資本主義的道?焦點之二,此番話迂迴地指向中國,反映香港由來已久的受殖者處境,在國家體制內無法解決的困厄,只能藉由向國際(聯合國)發話,表明心境,心理空間其實曲折無比。
再看另一段,是一位奶奶自述底層人物的悲哀,她先提到許多大陸人(推測,應指外配)來港,也是住劏房,言下頗有同理之意,但緊接著又說,那些大陸人是有補助可拿的,不像她。這麼一說,一下子用民族/國族劃分了一樣住在劏房,一樣窮困的人,要塑造一個夾縫中的人物並不容易,可是要拿另一個也處於夾縫的人來當作宣洩的對象,又欠缺更細緻的比較,僅停留於表面的列舉,這樣一來不是反而著了政府總在利用階級矛盾的道?不是反而壯大資本主義?
再回頭來說,就批評資本主義的角度,真人秀節目本來是一個兼具幽默感與創見的設計,因為參加者為建商、官員、設計師、小業主,某種程度都可說是地產霸權共犯結構的一員,可惜只要他們體驗居住空間的小,卻沒有進一步揭開更細微的人物心理,淺嚐即止,因此各個人物登場的自我敘說,也只能是個體的感性,與公共再會。
但也弔詭的,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從中感受到香港正遭遇前所未有的艱難,50呎與豪華的對比,在這時血紅底滲了出來。
《我的50呎豪華生活》
演出|影話戲
時間|2016/08/19 19:00
地點|表演36房房頂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