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藝術的、娛樂的《我的50呎豪華生活》
9月
11
2015
我的50呎豪華生活(影話戲有限公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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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乃文(特約評論人)

「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ein Leidender hat auf Pessimismus noch kein Recht!

——尼采《人性、太人性》

一部甫獲第七屆2015香港小劇場獎(最佳整體演出、最佳劇本、最佳舞台效果)及第二十四屆2015香港舞台劇獎(最佳舞台設計、十大最受歡迎)並有愛丁堡藝穗節巡迴經驗的作品,放在新人輩出的台北藝穗節——雖新人並不代表不優異,但舞台形式語言的到位、技術的完整度、問題意識的掌握度,菜鳥都很難與職業劇場老手匹敵——立馬以鶴立雞群之姿,五場演出不但一票難求,且獲得平均心等四顆半(滿分五顆),樹立猶如「示範觀摩」展般的高標。然本文無意於佳評之上添花,而在藉此思索此種以尖銳社會議題為取材的劇場如何兼顧現實與藝術倫理。

這是香港「影話戲」第二次來台演出,每一次都讓台灣觀眾學到一個道地香港辭彙及其社會意涵:2009年《獨坐婚姻介紹所》我們理解了「一樓一鳳」,六年後我們聽說了「劏房」。「劏」為粵語方言,將豬宰殺後剖開肚腔叫「劏豬」,同理,將住宅分割成數個更小的部分的行為叫「劏房」;是個充滿身體感的庶民詞彙。自2002年以後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的新房屋政策後,劏房大量因應而生;在香港已討論旬年,台灣人多覺陌生。在全球化時代,必須脈絡化閱讀而難以符號化消費的社會議題,恐怕是少有的「在地」「產品」。但導演羅靜雯有心讓這項香港特產流入世界人的心靈視野,在愛丁堡時用英語演出,到台灣演出用普通話(我們稱國語)。

可戲劇並不是信念的宣傳工具,《我的50呎豪華生活》卻被廣評為一齣好「戲」:它既沒有因社會關懷而犧牲藝術語言的精鍊,也沒有為完成創作美學目標而將社會問題給浪漫化、虛無化。雖然,我們不可能從幾十分鐘的看戲經驗化為具體行動,但直至劇終,問題究然尖銳,並且因為戲劇,使我們對議題除了理解之外,更有種感性被觸動。

作為藝穗式快裝快拆的小劇場作品,劇名雖曰「豪華」二字但更似反諷。50平方呎的「劏房」(subdivided units),約莫兩坪左右還含吃喝拉撒怎想都稱不上豪華;再者一入場滿眼都是便宜角料板材加瓦楞紙釘起來搖搖欲墜的隔間裝置,「因簡就陋」不言可喻。然劇組不思遮瑕,反叫觀眾欺身近看、置身其中,顯得好不理直氣壯!老老少少六個演員扮演仲介,吹噓偽捧「劏房」的種種好處,邀請看官四處參觀看房、躺下體驗、面對寒暄、甚至一起逃躲火災…….人人臉上掛著笑意,以笑來迎接所影射真實的慘。

這種既悲又喜既慘又趣的反差一路貫穿。空間如長屋般引領觀眾層層深入,第一進親身經驗狹仄隔間;第二進空空蕩蕩,只見地上用膠帶貼出一間實際「劏房」平面配置圖,人群輕易便踩踏侵入床舖、廁所、洗手台的標示位置。一位老太先現身,以「耆老」之姿在群眾圍聚下訴說劏房春秋(例如全香港有17萬人口住劏房,其中多為原社會基層市民而非新移民)。接著側面空牆出現錄像,以電視綜藝實境秀方式示範如何居住劏房。然後一名青年上來將觀眾驅出他的劏房,就地示範他如何「享受」具體而微的50呎豪華生活。反諷訴諸思辨而非同理心,他說得越澎湃我們越理解其窮酸,越歡快便越顯其愁慘。如此延續問題意識,輪番變換表現手法:仿報告劇、電視實境秀、單人喜劇、模擬對話、寫實錄像,不斷使群眾隨演出移動位置,面面窺探劏房生活現況。

最後一段演出將整部戲拉到藝術的感覺層次。一開始畫面是扁的:一家四口擠在劏房生活的搭棚實景,為求空間利用最大效益,轉而往縱向擴充的空間,雙層床幾乎佔據大半;家人不太對話,很少走動,斂聲蔽氣,盡可能壓低存在感的傍晚時光;父親身為一家之主為無力支撐而自愧;母親佔據房間正中央,但其存在感也就只是一具佔據空間的肉體而已;兄妹各自心事只能透過通訊軟體、網路和文章洩漏。驚人的是那空間運用,左支右絀的行動異狀在第三進的拉簾打開時赫然揭曉:牆上錄像演出全在眼前,只是攤在地面,利用錄影技術將立體化為平面,再從地面轉為牆面,造成地上發生的錯覺。雙重鏡像呈九十度對照,地心引力因而被轉化為空間壓迫(或反過來說亦然),政治壓迫在庶民生活中具體為空間壓力,而空間壓力在劇場又被轉喻為不可抗力的地球物理;繼續下沉;令人嘆服劇場果然是身體的空間藝術。語言添上最後一層隱喻:幾乎頂到天花而睡的窘迫,被薛西佛斯的神話籠罩著,征服對天花板坍塌,女孩逆流而上泳於天壁。當下想像力成為唯一的逃逸路徑——比愛還確定,雖然未來只剩拼命掙錢一途的男孩在暗中與女友擁別著。《我的50呎豪華生活》並沒有因為社會議題放棄抒情的力量,但它的抒情不是那種自我滿足、炫耀品味的抒情;它顯耀的不是創作者的才情,而是被壓迫者的尊嚴。

台灣從小劇場運動以來一直與時代精神同步發飆:政治劇、街頭抗議劇、報告劇、歷史書寫、民眾劇場、證言劇場……,從未間斷,但藝術與現實之間的辯證其實未竟;或停留在政治正確的集體立場選擇,以劇場向社運謳歌;要不撤退回藝術創作者個人感受的主觀書寫,以議題為工具美學至上。本月初表演藝術評論台策劃的一場以「田調與劇場——作為方法與實踐的初步方法」為題的「TT不和諧對講」,其中藝評人陳泰松曾提起劇場上田調、現實、歷史、寓言之間的關係建構而言猶未盡,想來正是逾三十年的劇場政治實踐上還未完構的部分。

《我的50呎豪華生活》

演出|影話戲有限公司
時間|2015/09/5 20:00
地點|莎妹自己的排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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