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弘毅(蘭陽女中國文科教師)
如果日常果真是敘事最常面對的難題——如何從中反映人生的真實?如何避免漶漫拖沓?如何面對無聊與停滯?又如果,日常早已是許多創作者皆已處理或運用的主題素材,只是組織形構與詮釋立場各異。那麼,放棄語言,或許會是值得一再嘗試的敘事手段,藉以靠近真實的日常生活,而且是十足劇場的。
噪音印製的《虛擬日常》一開始最讓人期待的,便是舞台四角各放著不同樂器(爵士鼓、Keyboard、鐵琴、木琴等),左右兩面白牆投放影像,加諸強烈炫光的警語,促使我想像一齣現場演奏的音樂劇類型表演。然而,在開場長達數分鐘的日常聲響播音之後,演員/樂手上台,但沒有人說話,整場表演主要以走位和演奏完成,除了中間出現過兩段多語疊加的現場錄音,再無其他語言。觀賞過程中,我不禁開始思考:這與電子、爵士樂表演的差別何在?還是說,音樂演出加上影像設計與樂手走位,就足以稱之為劇場了?
虛擬日常(噪音印製提供/攝影林俞歡)
虛擬日常(噪音印製提供/攝影林俞歡)
這樣的疑問,或許出於對劇場的既定想像,表演者的說、唱、對話,是形成文本意義的基礎、核心,或者主要成分。但從「劇本」到「劇場」,文字內容通過表演者之後,已非純粹的語言,是包含整具身體於特定空間中的表現形式,而對觀眾來說,甚且是整個劇場空間提供的多元素材編排,建構出一種身體性的立體觀賞經驗。從文字所屬的二維平面,到三維的立體空間,劇場始終都在提醒我們,創作或敘事的工具,向來不是只有文字,而還存在眾多媒介選擇。例如聲音。
實驗劇場的空間性質讓《虛擬日常》音樂性的內容不再是單純的演奏,我們或許能透過映射的聯想,視整場演出為話劇的翻譯:舊有的語言系統聯繫肢體語言建構出邏輯性的敘事,在此被抽換成以音樂(或者更廣義的聲音)為核心,而身體和空間因此也有待詮釋。但在這種視之為對稱關係的「翻譯」視角下,一方面因爲劇場轉瞬即逝不斷前進的特性,導致觀眾不及翻譯,所以必須放棄高比例的語言邏輯,換以更開闊的(或陌生、待開發的)身體感官系統去體驗整個文本的意義;另一方面,音樂演奏本來就比說話來得更仰賴身體,也就是說,整部作品從內容到形式,是有機的在以音樂創造對敘事的挑戰,而身體功能的提高,也同部強化了以空間性為特色的劇場此一文類性質。
據此,回到「虛擬日常」的主題上,從「虛構」到「虛擬」,或許正是從「語言」到「聲音」敘事的差異——語言藉由內在結構建立意義,聲音則是藉由各種物理與數位媒介達到「模擬」現實聲音的再現效果。但所謂「日常」的聲音,從來就比語言來得更為廣闊,作為一種語言之外的感官體驗,聲音在空間中的重疊、交織、週期與不週期……都以其聲波的物理性質,因為被忽視、棄置,而更高比例的屬於身體。如果虛構/擬是為了提供新的角度,提醒我們重新詮釋經驗與現實,那麼以劇場喚醒身體中的聲音日常,確實是再適合不過了吧。
2020年爆發的瘟疫,使人類被迫創造並適應另一種生活模式。帶著既有的基模與情感需求,所謂「日常」,可謂既舊且新。新的現實條件迫使生活與人際模式改變,但改變必然以過往模式為基礎,進行創造,乃至在懷舊的情緒中,極靠近之能事,企圖還原喪失的一切。所幸數位時代之下的封鎖生活,使得任何聯繫不是太難。只是當一切透過資訊科技傳遞播送以後,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高度還原的即時聲音和影像,都是經過數位「翻譯」後的結果。螢幕上是對方,卻又不是真正的對方。我們被分隔於不同空間,面對科技提供的聽覺視像,確認與經驗中的對方高度相符,從而明白訊息的意義。
照面是語言,數位是聲音,不變的是身體參與意義的建構。而創作的基本邏輯是,虛構/擬往往比現實還真實。
經歷2021年更高強度警誡的台灣人,在同一個劇場中,參與由音樂演奏打造的《虛擬日常》,應當感觸甚深。有人認為,人類走過這一遭後,再回不去從前的生活模式。言下之意,虛擬將成為常態,雖然我們的生活早就被虛擬滲透,早在社群網絡沿著行動裝置鋪天蓋地的時候。但要是沒有半強制性的封鎖,我們恐怕不會有機會這麼認真地重新體會空間及其性質。於是,帶著嶄新的感覺結構,我們回到劇場裡見證的,即是日常。
《虛擬日常》
演出|噪音印製
時間|2021/10/08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