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造物主的一紙碎碎念——《達文西的Notebook》
9月
12
2022
達文西的notebook(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攝影 KEN Photography)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06次瀏覽

蔡孟凱

散戲一回到家,打開《達文西的Notebook》(下稱《達》)販售的節目冊,我不禁莞爾一笑。

頭一回看到有節目冊竟然是用一個銀色長尾夾固定起來的,心想劇院空間怕是不便閱讀(當然這還得感謝北藝中心話題不斷、欲理還亂的觀眾席)便決定回家再慢慢細看。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份設計精美、圖文並茂的節目單有三種紙質各異、大小不同的紙張規格,完全沒有任何裝訂結構,僅倚賴一個長尾夾將這些散裝的紙張固定成一份。若是在北藝中心的觀眾席貿然打開它,不僅難以閱讀,更肯定手忙腳亂。

而我莞爾之處是,這份節目單簡直像是《達文西的Notebook》演出本身的寫照——畫面豐富、色彩紛呈、巧思不斷、層次繽紛,但同時卻又少了一個足以把所有元素串起來的強健核心。


意象為引、敘述作繩,再搬一回創世紀

甫一開演,表演者的聲音在黑暗中傳出,向觀眾鄭重地揭示《達》劇23幕的綿長結構。拉縴人的聖詠歌聲自兩側包廂流瀉,在一片帆布底下的FOCA表演者們逐漸站起,在微弱的燈光下彼此堆疊蠕動,那姿態猶如幼獸撐開羊膜、爬出產道一般,揭露了世界的誕生。

隨著23幕逐一展開,拉縴人從文藝復興的聖樂一路唱到爵士藍調和粵語老歌,FOCA耍弄特技的身形則藉燈光和影像描繪出異形的輪廓。同時以各種視角借位、肢體拼貼重新詮釋〈最後的晚餐〉、〈維特魯威人〉等達文西名作。這些片段的意象彷彿是在重新建構一個全新版本的達文西,包含其思想、創作、和生命足跡。馬戲和合唱在《達》劇之中各自為政、各司其職,像是兩塊彼此串聯又沒有交集的零件組,讓整部《達》劇感覺如同一部巨大的繪本機械。


達文西的notebook(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攝影 KEN Photography)

如同創作顧問余岱融於發展側記所下的小標,《達》充斥著大量的提問,意圖「像達文西一樣問問題」。【1】本作的文本內容大多來自兩個團隊的集體發想,表演者輪流操弄技巧生澀的獨白,有時詰問天地玄黃、時間星辰,打高空地觸碰各種形上概念;有時從表演者的生命經驗出發,探索國家、種族、性別、學習歷程及訓練心得,甚至是合唱與馬戲在今日藝文社群的地位或狀態,對著觀眾、也像是對著自己提問。

構成文本的另一大板塊,則是對寓言故事的諧謔詮釋,這些以今日視角和黑色幽默重新改編的現代童話,在表演者的略為笨拙的口條和不經雕琢的演技(以上都無貶意)之下,成為演出節奏的最佳調劑。

而類似的連篇獨白和故事演繹在整部《達》中重現數次,它們多在文本表面遊走而無深究或反思。雖然每回重複都塞進了不同的哏、換了不同體質和風格的表演段落互相搭配,但實質內容上並無不同。這些換皮不換骨的提問和故事,及馬戲與合唱之間「不整合」的整合,讓整部《達》呈現出刻意為之的破碎和疊床架屋的晃動感。


草稿一頁頁翻過,卻只想著「不求甚解」?

有趣嗎?確實。好看嗎?見仁見智。假設內容的空心和結構的瑣碎都是編導有意識操作下的結果,那《達》確實很忠實地完成它的任務。但我總覺得台上一切語焉不詳的種種,恐怕不過是編導順水推舟所引導出的答案——因為演出型態難以整合,所以乾脆讓它們各謀其政;因為內容沒有一以貫之的核心,所以就讓每一個段落瓜瓞蔓生地恣意串聯。即便編導及表演者竭盡所能地透過表演語彙的嫁接、畫面意象的交織,來維持整部作品的動能不竭,我仍難以說服自己《達》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合理且有必要的。

但要強調的是,並不是說這些獨白和小故事全無意義或繁冗累贅,從這些表演者和編導共同費心經營的文本內容中,不難看出他們是如何剖析外在環境、內觀自身生命,再依此對達文西的思想迴路和智慧結晶做出屬於當代的回應。但最終《達》不過是向觀眾拋出了問題的線,卻未曾收束和整理。問的太多、答的卻又太少,若真想要如余岱融所說的「貫徹追尋解答的行動」【2】,以目前《達》所呈現的成果來看,還有一大段努力的距離。


達文西的notebook(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提供/攝影 KEN Photography)

甚至於,這個作品真的有必要這麼長嗎?本作扣除中場休息約為兩個半小時,不論是從當代馬戲、合唱音樂會、或是音樂劇場的標準來看,都遠遠超過一般常見的演出時長。但其中卻充斥著高度重複的演出段落,這麼瑣碎的演出結構是真有其需要,抑或是只為了滿足導演王嘉明靈光最初「23幕」的先設架構呢?【3】

平心而論,《達》確實有其獨樹一格的趣味。編導不強求將馬戲和合唱兩個大相逕庭的表演形式硬性整併,而是在充分發揮兩團特長的的前提下,儘可能將兩種光譜的交界處拓展到最大,在其中發展其獨特的意象建構,打造當代視角下的「達文西狀態」。只是內容的瑣碎零星,仍是一大硬傷。即便順著編導的邏輯,把這23個段落視為各自獨立的劇場小品,也無法合理化《達》所帶給觀眾的拖沓和冗贅感。就這層意義上,恐怕《達文西的Notebook》所需要補上的,還不只是一個銀色長尾夾。


註解:

1、見節目單第4頁〈當我們都(不)是達文西,當我們都(不)一樣——《達文西的Notebook》發展側記〉。

2、同前註。

3、導演王嘉明於創作自述〈那堵名為達文西的高牆〉提到「因為一張長時間曝光的月球軌道∞圖和碰巧讀到染色體的小歷史,就迸出了23這個數字……就成了此次的挑戰、結構和創作規範/策略的出發點。」,見節目單第3頁。

《達文西的Notebook》

演出|王嘉明、拉縴人男聲合唱團、福爾摩沙馬戲團(FOCA)
時間|2022/08/27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