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根據影展規劃的放映序列,希望觀眾先觀看影像版的舞作,再接續閱讀電影,讓後繼的作品作為前述創作的延伸,因此觀眾會先看到雲門舞集的《十三聲》而後再日本導演足立正生的《斷食藝人》,策展的目的在於並列兩部影像,從創作意圖、作品宗旨的參照中,討論藝術定義的賦予問題,《十三聲》在田野調查中採集了許多鄉野藝人的身段與聲音,經由表演者重新轉化運用於舞台之上,讓素人的形象,與流俗的儀式,擠身至藝術殿堂;而《斷食藝人》則在從眾簇擁中,被附加了表演性於個體行為之上,並讓原本看似無目的性的行動,受到藝術的肯認而提升其價值,兩部影像皆有讓主流與邊緣藝術的界線,產生位移滑動的效應,在這個以「藝術為何」起始的宏觀大哉問之下,我們是否還能從其他諸如觀眾、身體與媒材特性等節點中,再次拉近觀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
「動靜光影——雲門的電影對話」影展宣傳圖(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在全無預期的情狀下,觀測到《十三聲》的舞蹈影像,我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觀眾在場的作品,在每一個鏡頭中幾乎皆可度量出攝影機與舞者間的相應距離,是極為迫近、沒有擁有太多間隙的,假使有人誤入影片製作現場,我想他看到的會是攝影機運動與舞者姿態連袂動作的畫面,他們共享了舞台空間,機具連同其操作者追隨著表演者的動能,而實際上穩坐觀影場所的觀者,就像是在影像捕捉身體的當下,亦步亦趨地以一種平行於攝影機具,並與舞者目光相接的方式,錯身窺視著坦然於鏡頭前的一切,我們於是具身相容般地進入舞台,卻不參與台上的調度;身臨其境似地沉浸其中,卻不涉入作品的結構,這是一個在影像拍攝現場排除了觀眾的在場性 ,透過屬於製程面向、唯有後設才能揭露的機具不可見性,雙重的缺席首先抗拒了觀眾自身,隱匿得以覺察軌跡卻不見蹤影的攝影機,據此才能接續在舞作放映時分,啟動一條路徑,開拓寬綽的向量維度,容納觀影者置身事內於影像空間,客觀來說,在此虛位以待補實的裝置中,我們無法獨立面對舞作,必須經由影像的引領,但在媒材的特性下反而促使觀影者,透過視覺現象的直觀更能靠近作品。
作為本身即是劇情影像的《斷食藝人》,它的觀眾與攝影機位置又是如何分布?斷食者憑空出世於商店街街角,靜默無語地蹲坐於一隅,因不得妨礙生意被驅趕,又眾說紛紜地嘉許其毅力而得以駐留,事件成敗的條件在於電影裡的群眾,他們蜂擁而上,基於獵奇旁觀或移情為自身代言的公眾正義,假以個人手機社群、媒體報導攝影的渲染,像各式攝影機的化身逼視,塑造出斷食者的英雄形象,無端地被認為一心是要絕食抗議,然則他似乎只是寄居公共空間,為自我意志而堅定不食而已。導演的攝影機則是退處眾人之後,完整地記錄著一切,正像是隔著一層屏幕的觀影者,冷眼遠眺著影像,凝視這齣被迫展演的荒謬劇,我們不再像觀看《十三聲》時勇於突破螢幕、挪移自身至表演者身旁,影像的反諷手法拉開了觀影者的心理距離,或是電影裡的群眾代理了我們的親臨現場,又或者斷食者沒來由地噤聲,憑藉著遵從主體性的無聲身體,似乎有種目的與真理,但我們永遠無法觸及,一如卡夫卡《在法的門前》的寓言,於是幕內的觀眾逐漸失去興味,而幕外也無法吸引耳蝸裡已充盈唱咒與唸歌的觀影者。十三聲的有聲身體則透過擬仿的替身與代言,在恆動的身體中達成鳴響共振,而原初的儀式或勞作目的則已易主,形成愈加和顏悅色的觀賞狀態。
《十三聲》的最後一幕,不再是看著螢幕,藉由透視聚焦而成的遠方舞台投影,而是讓投影與布幕的景框重新合而為一,讓炫目的色塊直接躍然於眼前,彰顯了影像的質地。而在《流浪者之歌》與《大樹之歌》的組合中,我認為兩者的共通點著眼於痕跡,舞作裡的稻穀由頭頂無限落下、逐漸聚集,卻又因舞者身體的鼓動而散逸,稻穀聚散開闔的軌跡落定,就像是電影裡的主人公,總是要透過旅行與流浪間的前往和迴返,才讓他的生命歷練轉趨熟成,在《流浪者之歌》裡,觀影者不再參透介入舞台,唯恐破壞了痕跡遺留的線索,我們駐足在舞台的前緣、貼近屏幕的外圍,細數遺落的稻穀,讓領悟了然於心。
當舞作已經被影像化的同時,什麼是仍舊可見什麼又消失不見,若複製所造成的減損已不可逆,能藉由另一種媒介的特性,去補足或完善這份缺憾嗎?行經至此我們討論的對象還會是舞蹈本身嗎?以此篇短論初步回應我自身的提問。
《動靜光影——雲門的電影對話》
演出|林懷民《流浪者之歌》、薩雅吉雷《大樹之歌》;影展協同策展/鴻鴻
時間|2023/04/02 17:10、19:20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動靜光影——雲門的電影對話》
演出|鄭宗龍《十三聲》、足立正生《斷食藝人》;影展協同策展/鴻鴻
時間|2023/03/25 17:40、19:30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