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美芳(2024特約評論人)
講究咬字吐音的泉州聲腔、模仿傀儡科步規範的南管戲,有著異於其他劇種的獨特藝術美學。雖曾在台灣享有璀亮光燦的過往,倘不能隨時推移,終將被時代遠拋在後,只能供養在文資殿堂,在小眾間相互依偎取暖。留法的周逸昌在解嚴後眾聲喧嘩的九〇年代創立「江之翠劇場」,頂著西方席捲的浪潮,引領年輕學員尋訪屬於台灣在地的身體技藝,終於在南管曲唱與身體功法找到政經狂飆下的安靜。高揭「南管現代化」旗幟,試圖在傳統雅麗中闢建新路向。民間劇團肯發下擔負劇種傳承創發使命的願心,不管實際操作成效如何,已足堪欽敬。
劇團創設初始便積極禮聘館閣藝師與泉州梨園戲師資指導教學,或是自知研習團員身上功夫與專業存有差距,從不以複製傳統為標的,即使主打傳統折子的《後花園絮語》,也要加上林家花園的園林景致,打造異乎尋常的聆賞經驗。2006年更以結合梨園舊本與日本舞蹈的《朱文走鬼》,奪得第五屆台新表演藝術大獎。但此後歷經團員流失、創辦人猝逝等衝擊,團隊停滯沉寂許久,直至2017年才由資深團員掌舵異地復團。三十年來台灣劇壇格局、生態已有極大的變化,南管古老優雅依然,今日的南管/梨園戲該如何重新打造自我定位?劇團當年有周逸昌不恤成本延師教習,現在的表演者該如何精進自我技藝?短時間的親炙學習與線上排練,如何造就漂亮的表演功底?
定伯弄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再次起步的團隊與現代戲劇編導陳煜典、高俊耀合作,發展出《行過洛津》、《感謝公主》等叫好又叫座的跨界作品。《行過洛津》在施叔青的小說中,置入鹿港泉腔的《陳三五娘》;《感謝公主》則以梨園被俘的朱弁與經歷白色恐怖的老鄭展開互文對應,交織傳統現代時空經緯,勾勒出迥然不同的戲曲新貌。兩部作品都有濃烈的舞台劇作成分,在編導巧妙靈活調度下,戲劇、戲曲演員各司其職,南管曲唱身段不再獨居主位。前者獲選參與法國外亞維儂藝術節,後者不只再度獲取台新年度大獎,同時得到傳藝金曲獎青睞抱回評審團獎。
循此模式軌跡:南管戲文加上現代劇場導演,似乎就是劇種當代演出成功方程式。於是劇團推出泉州梨園劇團郭智峰老師取材志怪小說的新編的戲曲劇本《定伯弄鬼》,再經劇場導演葉志偉巧思,將六朝鬼怪奇談,搬移到現代廢棄的遊樂場鬼屋,試圖在近似的古今對照中再創口碑。「宋定伯賣鬼」故事歷來評價不一,正向肯定人的智慧機智足以戰勝鬼魅的可怕;反面的教訓是人心隔肚皮,人比鬼更可怕。事件本身較為單薄,導演添增了三位現代「魯蛇」以為對照。即使少了遷移轉徙、政治認同的歷史背景支撐,至少還有生命底層小人物生命困境的掙扎。為幫鬼魅找回斷裂的記憶,場上不只多次重述台詞,甚至還有複音重疊。一再的迴環複沓,視聽覺皆頗疲乏。而〈尾聲〉三人竟然輕易翻身成了人生勝利組,現代人物硬生生成了樣板,徒留鬼身依舊自我陷縛。
國光劇團曾改編定伯故事為丑行當道的《賣鬼狂想》,藉以探究真實虛假,深刻展現了行當表演的精采。江之翠劇場如何在《定伯弄鬼》中建構自我劇種特色?劇作不襲「賣鬼」之名改稱「弄鬼」,傳統戲曲不乏「弄仔戲」,閩南車鼓弄、弄車鼓,多屬男女(丑、旦)調笑戲弄的滑稽小戲,逗趣調弄是其本色,知名的〈番婆弄〉、〈士久弄〉皆然。郭智峰老師既以丑行見長,不由得對定伯的表演行當有了預設的想像,演出現場竟完全顛覆了既定的期待。故事未設定定伯的行當歸屬,留予演出騰挪的空間,劇團也著實欠缺能撐得住場面的丑行好角。於是弄鬼的秀才以生行應工,行當編配與作品風格未能順利交融。無有丑行的演出,沒法搭上弄仔小戲的滑稽詼諧,劇團卻宣稱「『弄』的多重意義:這裡不僅是扮演之地,更是一場真實與幻象的詭譎遊戲 」【1】不明白「弄」字作為動詞何以能轉化為「扮演之地」?雖然在名為樹林的演藝廳演繹發生在樹林的定伯與鬼事件,的確有種玄妙的巧合趣味。
定伯弄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小說不只未規範定伯行當,鬼魅是男是女也未曾明言。劇本為其設定女鬼身分,不論丑旦或生旦對手,自然較男男聯手更見鋪陳。意外的是劇團並不依常理選用旦角扮演女鬼,而由主攻生行的現任團長魏美慧挑戰跨行當的高難度演繹。戲曲雖有不乏《梁祝》、《孟麗君》、《女駙馬》等劇中旦角假扮小生情節,整體表演仍立基在旦行角色上。魏團長此次卻是徹徹底底的反串,僅有一小段設身秀才角度了解事件全貌時才短暫回歸生行本色。跨界嘗試固然可以打破既有的框架另創新局,但劇中角色既無跨越行當的表演需求,為跨而跨反易模糊了詮釋焦點。
走筆至此不由想起裴豔玲老師《循源問道》中水衣素顏,以凝煉紮實的功夫盡顯傳統的精湛門道。欲問劇種前程,困頓卡關何嘗不是重究習藝初心的良機;實驗發想多方尋求當代新出路,卻也可能自蹈窠臼,反遭溺陷。莫急莫慌,務本抑末,不忘本也不只吃老本。紮紮實實練好基本功,端出用心琢磨的作品,當能永保時尚不被時代淘汰。
注解
1、OPENTIX售票頁面「節目介紹」。
《定伯弄鬼》
演出|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4/12/01 14:3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 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