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定伯弄鬼》雖取材自志怪小說《搜神記・定伯》,亦以此為劇名,但基本上是個現代情節與語境的現代劇場作品。
編導葉志偉創造出一間現代遊樂園鬼屋,劇中三名主要角色是扮演吸血鬼的經理阿冠(葉冠廷飾),以及兩位工讀生小倩與芝芝(葉蒨蓉、李尉慈飾),分別假扮無頭喪屍與日系女鬼,但在粗糙且落伍的場景與裝扮下,一開場便遭遇顧客的無情對待(不過,他們三人其實也知曉這樣的鬼屋早已無法說服民眾)。梨園戲,既是另一個文本的介入,也成為一個角色。梨園戲編劇郭智峰以志怪小說為基礎新編《定伯弄鬼(梨園戲)》,以「女鬼」之姿,穿梭到這間鬼屋,也編織進葉志偉的現代劇本裡頭,構成「戲曲」與「鬼魅」同在的詭譎場景。後續情節是志怪小說的再次重演與現代詮釋——這名女鬼姬氏(魏美慧飾)過去被騙,穿梭到現代仍未有長進,同樣陷入這般窘境。
戲曲與鬼魅,在《定伯弄鬼》中相互指涉,也互為文本與形式的構成。
因此,與其說《定伯弄鬼》是個真實的鬼「降生」到現代(然後還是個假鬼屋)的故事;不如說是江之翠劇場在《定伯弄鬼》裡再次指涉自身,呈現「鬼魅—江之翠劇場—梨園戲—戲曲」在現代的某種幽微且難以言說的狀態。
定伯弄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唱戲曲的鬼魅
相較於「宋定伯」的名字早被寫入,志怪小說裡的無名女鬼終於在《定伯弄鬼》裡被「賦予」了名字,叫做姬氏;同時也被「賦予」了表演形式,就是梨園戲/戲曲。
名字與表演形式的賦予,是創作者的選擇,因此擁有意圖與功能。名字叫什麼,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命名終於替她正身為一個角色。《定伯弄鬼》除開場外,甚至未讓真正的定伯現身,於是姬氏不再旁襯。接續命名的是,乍看很直覺且明確的戲曲身段與唱腔,一部分是古典韻味的體現,一部分則是《定伯弄鬼》的後設思考。
《定伯弄鬼》在近乎空台下開場,是定伯與姬氏即將抵達宛市前,經歷渡溪等過程,然後定伯以新鬼之名義詢問鬼的避諱,最後對著姬氏唾沫,以一聲羊叫結束。在進入鬼屋的現代情節線後,梨園戲表演多半集中於姬氏於現代鬼屋現身後的語言表達,以及被切碎、然後穿插情節之中,反覆流轉的姬氏前生——包含初遇書生定伯、一人一鬼各懷鬼胎、互背對方並試探彼此等——與現世場景、情節的彼此疊合。
不過,梨園戲存在的功能考量相對強烈,且過於標識,因此梨園戲段落被反覆呈現。這些不長的段落被鬼魅演繹,亦如鬼魅一般糾纏於全劇結構裡。但梨園戲與現代戲劇相差甚遠的戲劇節奏,稍稍攪亂整體速度,而過度挪用這些段落其實也稍稍拖沓全劇長度。
甚至在一定演出長度的敘事結構裡,為求梨園戲的放置,仍有文本自身的邏輯與銜接盲點。舉例來說,三名現代人物從初遇姬氏、到接受祂是女鬼,特別是這名女鬼講話用唱戲的方式,且因舞台上勾欄裝置,而影響祂的移動範圍,這部分暫且能用刻板印象製造的直覺來解釋——也就是戲曲多半演繹傳統故事,因此古人大概就是如此講話。但是,三人接著向祂學唱戲,並且延伸到對表演、乃至於人生的思考,這一路下來的邏輯就相對更多縫隙,甚至有隨時歪斜的可能。
「鬼魅—戲曲」的指涉功能過於強勢,按耐下人物設定與情節安排的合理程度。戲曲表演過往建構的程式,作為演員與觀眾的溝通方法與默契,但在《定伯弄鬼》的援用裡主要留下相對解釋層面的需求——恰如阿冠、芝芝與小倩三人之所以與姬氏互動,最初在於利用女鬼,意圖打造戲曲版沉浸式的鬼屋體驗——如此荒誕無稽,且充滿歪解。
但荒謬感的始終存在,確實也替《定伯弄鬼》的邏輯危境解了危。葉志偉在後設企圖的強烈運作下,維持了他在情節設計與對話編排的句句幽默、段段玄機,環環相扣且處處精妙,因此觀賞過程是悲喜交雜,也始終咀嚼得出這齣戲的趣味。
定伯弄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如鬼魅的戲曲
換言之,與其討論姬氏為什麼唱戲,《定伯弄鬼》更希望被思考的或許是:《定伯弄鬼》為什麼需要梨園戲;或者反過來說,梨園戲為什麼需要《定伯弄鬼》這樣一齣戲,來講述其於現代的處境。
我在全劇感受最深的段落是,三人陪著姬氏的排練過程中,陸續產生對於「鬼—戲曲」的各種質疑,特別是小倩嘗試教授姬氏比較嚇人的方式,讓祂可以順利抓到交替,但姬氏始終只能運用戲曲相對寫意與柔美的表演,來表現祂對秀才的怨念。小倩那句「就說了不是這樣,你怎麼那麼笨啊!」,在情節中是罵向姬氏,也回擊想要成為演員、卻可能沒有資質的自己,同時更拋擲到「戲曲在現代的窘迫」——不是戲曲的鬼不夠嚇人,更可能是其與觀眾溝通的方式逐漸失靈。
後續劇情反覆翻轉他們的心境。這齣戲最後是否排完已不是重點,但姬氏再次受騙,卻不再被唾沫——前一次當鬼,最後魂飛魄散,變成待宰的羊;這一世不知什麼理由的再次「復生」,卻因「鬼魅—戲曲」的這層指涉,被留在這個即將被拆除的空間裡面。小倩的那句:「就算繼續當鬼,只要不消失,總會有辦法的吧?」對著姬氏說,其實是對著戲曲說。
但是,倘若《定伯弄鬼》的重點是在「戲曲」,某種程度也在揭示江之翠劇場本身的困境——演員的表演還是相對薄弱。導演雖已窮盡各種方法來轉化,卻往往同時是隱藏、同時是凸顯。也就是,敘事裡對於戲曲的解釋、指涉層面,完全大過於敘事自身的表演能力——無論該被解讀為說服力的失衡,還是自述能力不足的坦然,都很殘酷。
從《行過洛津》(2017)、《鄭元和與李媽李亞仙李小姐》(2022)、《感謝公主》(2023)到《定伯弄鬼》,江之翠劇場在不同導演的手法裡,重新拆解自身擁有的傳統功底,以及傳統文本的詮釋與建構。【1】就算安放於現代劇場的框架,傳統戲曲持續如影隨行,但梨園戲究竟是創作過程必然存在的結果,還是必須回應江之翠劇場難分難捨的根本?——若從現代劇場運用傳統戲曲的角度來看,江之翠劇場值得肯定;但若是純粹討論傳統技藝,則略帶無奈。
但我在《定伯弄鬼》裡看見一種焦慮裡的樂觀。在無需二選一的歷程裡,江之翠劇場或許可以梳理出一條屬於自身的創作模式。
注解
1、相關判斷可見吳岳霖:〈真假江之翠劇場與《鄭元和與李媽李亞仙李小姐》的那顆球〉,表演藝術評論台,2022.04.12。吳岳霖:〈劇場文本的行旅痕跡《行過洛津》〉,表演藝術評論台,2018.08.10。
《定伯弄鬼》
演出|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4/12/01 14:3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 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