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千手觀音,變化萬千,在妙善觀音(江依亭 飾)的神聖引領之下,「救苦救難,觀音得道」,話音落定,鑼鼓齊響,觀眾無不給予熱情的歡呼與掌聲。景勝戲劇團此次以觀音故事原型,透過新編客家戲曲《觀音娘得道》,引領觀眾再次走進佛教說唱文學世界,感受神話的壯闊,也在戲曲聲腔與舞台視覺的融合中,獲得一種暫時的震撼與超脫。
然而,回顧整體劇情,卻也浮現值得叩問之處。無論是妙善在親情與宗教之間的自我糾結,或是妙莊王火燒白雀寺的魯莽無明,編劇力圖再現《觀世音菩薩本行經》(《大聖法寶香山寶卷》)的文本精神,融合戲曲唱唸且編纂客家行腔曲律,講述她抗拒婚姻、堅持修行,歷經父王(江宇皓 飾)迫害與自我犧牲,最終成為慈悲的觀世音菩薩的過程。只是,其編劇的力道似乎僅止於將舊有的故事,從講唱文本的平面文字挪移至戲曲舞台的立體展演,並沒有太大的「新編」,維持在一定重「情」,一定盡「孝」,甚至兩全其美的傳統軸線。頂多在一些轉圜之上,利用幾個歇後語來緩衝劇情推進,或是利用丑角,在同樣的劇情線上以反面視角出糗,促使觀眾發笑。然而,這樣的發笑對於實質上的劇情改編、亮點凸顯,或者對觀音靈性的闡述,並不足以讓整體故事跨出舊有敘事的俗套,也就未能充分釋放文本背後深具哲思的層次,為觀眾提供超越舊有敘事的再詮釋空間。
觀眾組成亦透露端倪:入場者以長輩居多,年輕面孔稀少。地方戲曲的「新編」似乎依舊默認以長輩的審美為出發點:強調情感、凸顯孝道、盡量兩全其美。也就是說,地方戲是否因「孝道」的說教而被侷限在單一價值框架?把妙善的抗拒單純視為「孝女成佛」的過程,卻沒有將「抗拒婚姻」和「女性自主」做出連結,如果把「孝道」議題延伸為「世代矛盾」,把「妙善的抗拒」讀作「女性的自主抉擇」,是不是就能讓年輕觀眾有新的共鳴?對於初學者來說,這齣戲或許親切;但對於熟悉歌仔戲的觀眾,可能會覺得相對保守。
觀音娘得道(景勝戲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或許,觀賞演出的掌聲動能,不僅是給演出籌備與展演的人員,更是將自身的委屈或憤怒,藉由戲曲節奏在每一個拍掌之間釋放出來;某些的觀賞者更期待的是辯證與思索,激發思考人生哲理信仰、辯駁自我認同,對於這種情緒宣洩的模式似乎已經難以構成吸引力,教條式敘述乃至於流水狗血的劇情恐怕已經過時。因此,如何恢復客家戲在年輕人中的市場?著實是我們迫切再反思的課題。
值得欣慰的是,投影、燈光、舞台調度其實是有新意的,一開頭的投影像極連續劇的片頭,逐一介紹演職人員,同時也引導觀眾對於投影幕的重視。投影與演員的配合可謂是密切呼應,比如火燒白雀寺的微火到烈焰,突然燈光全暗、布幕全暗,文武場的音樂轉折收、放,一陣白光打下,布幕來到安靜祥和的屍多林的森林畫面,配合妙善和辛格(徐俊富 飾)的清亮唱腔與細緻身段,瞬間更顯驚豔,為全場帶來堅毅且慈悲的層次。節目冊對舞台設計與燈光投影的描述相對簡略,僅止於「輔助氛圍」,卻未揭示其在轉場時所展現出的觀視技術。殊不知,正是這些舞台技術創新,才是此戲真正突破傳統客家戲的窠臼,為觀眾帶來短暫的震撼。
新舊交融,顯示創作者有意為傳統客家戲曲注入新的表演元素。或許,真正的「新編」不僅是劇情的移植與重寫,而是在舞台視覺、聲音語境,乃至於觀演關係上創造新的「觀眾意識」。唯有如此,客家戲曲才能真正超越傳統文本,走向未來,讓觀眾在觀看時感到被召喚、被挑戰。
《觀音娘得道》
演出|景勝戲劇團
時間|2025/08/17 15:00
地點|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