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壘安打的又一次「折衷方案」《玫瑰騎士》
7月
20
2024
玫瑰騎士(NSO國家交響樂團提供/攝影陳威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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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自2018年以來,NSO國家交響樂團(以下簡稱NSO)不再於國家戲劇院演出歌劇,而改在音樂廳推出所謂的「歌劇音樂會」,幾乎已成另一項傳統。今年配合樂季主題,演出理查・史特勞斯的音樂喜劇《玫瑰騎士》,並由準・馬寇爾(Jun Märkl)指揮,太田麻衣子導演。整體來說,這是近年最樸素且保守的製作之一,雖有亮眼之處,但只能算是一壘安打。

視覺方面,首先存在幾個微妙的對比。第一個對比在於舞台及歌者造型:往舞台上望去,樂團集中在舞台前半,後半則不見前幾年常增設的戲台,反而是升降平台則全數升起,除了幾張桌椅以外空蕩一片,和平時的交響樂演出幾無差異;相形之下,歌劇演員們則個個身著精緻戲服,在舞台上下走動穿梭,有種「走錯棚」般的衝突感。第二個對比在於服裝設計:角色定裝有些現代有些復古,如蘇菲(Sophie)於第二幕身穿現代白色禮服,僕人悉數打扮為西餐侍者,但歐大維(Octavian)則披上一襲銀色披風,散發著陰柔而仿古的印象;第一幕的伯爵夫人與歐大維分別身穿全藍及全紅,符號性相當鮮明。整個看下來,導演似乎有意透過服裝設計而給予某些暗示——現代歌劇製作的第一步,往往是透過服裝而打破文本的背景設定——結果卻是象徵主義、寫實主義與現代美學的混合。


玫瑰騎士(NSO國家交響樂團提供/攝影陳威融)

相較於視覺美學上的不平整,導演對於文本的詮釋則悉數保守,幾乎遵循著劇本指示或某種通行的製作範本來執行。舉例來說,第三幕的歐克斯(Ochs)子爵有一句「這房子鬧鬼」,於是便有了大批演員現身扮鬼——這是小克萊巴(Carlos Kleiber)版或另幾個維也納歌劇院的詮釋,儘管劇本寫的是「五個可疑男人」;歐大維在一、二幕換上不同風格的服裝,但他仍統一佩劍,只因腳本需要;全劇尾聲有著小黑人的畫龍點睛,導演也照本宣科地安排小男孩串場,未添任何驚喜或個人見解。

必須澄清,筆者並不是在要求,每個歌劇製作都必須有鮮明的導演觀點;反之,在鬆散而保守的執行下,《玫瑰騎士》沒辦法完全發揮它自身的戲劇效果。如果我們同意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分析,即《玫瑰騎士》是齣「坎普」(Camp)風格的滑稽鬧劇的話,【1】那麼該劇美學成功的要件恰恰在於,它過於浮誇、嚴肅又過度努力,以至於顯得荒謬。就好比,歐克斯子爵的噁心搞笑,恰恰在於他第二幕後半的情歌唱得深情無比;第一幕大批訪客闖入的段落,也正是前後的維也納風如此華麗,以致於該段的鄙俗或異國旋律顯得滑稽。在上世紀如卡拉揚、小克萊巴版,或本世紀的幾個維也納歌劇院、紐約大都會版本中,它們認真、寫實而鋪張地復刻十八或十九世紀場面,因而能凸顯文本的荒謬笑點。而在這次的製作中,由於視覺元素的不平整、導演編排的保守且無主觀統一,那些必要的浮誇、鋪排或強美學風格消失了,使得本次的表演成為一種「經典作品」的單純展示,尤其是伯爵夫人獨白、銀玫瑰呈獻場景、劇末三重唱等優美音樂的感官享受過程,不那麼「坎普」了。


玫瑰騎士(NSO國家交響樂團提供/攝影陳威融)

相比於戲劇呈現,樂團演奏與歌手飾唱倒是有一些亮點。演唱歐大維的芭芭拉.科澤爾伊(Barbara Kozelj),在三幕分別呈現鮮明的音色性格,第一幕耿直、第二幕深情、第三幕前半呆萌。第一幕穿插的義大利歌手由王典飾唱,他唱得力度強大且誇張,泛音漫天飛舞,效果十足。演唱歐克斯的威廉.舒文哈莫爾(Wilhelm Schwinghammer)應是全場MVP,他足夠帥氣、演唱油條且穩健,第二幕的〈和我〉(mit mir)之深情,使人一時忘卻他的壞心人設。後兩者的表現都夠認真到位,因而足夠「坎普」。樂團部分在準・馬寇爾的詮釋下,象徵不同角色的主題動機有活潑的性格對比;比較可惜的是,因歌者在樂團之後,許多時候器樂音量幾乎蓋過聲樂,似乎讓歌手們唱得辛苦。尤其,在第三幕末尾的三重唱,伯爵夫人、蘇菲、歐大維三角色的歌者都已幾乎用力過度。

整體來看,今年的《玫瑰騎士》和過往幾年相比,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有著編導的介入,因此不能和單純的音樂會形式(opera in concert)相比;然而作為半舞台歌劇(semi-stage),它缺乏導演的個人觀點或美學統合,也無形式上的鋪排呈現,一切平穩保守,毫無冒險,是又一次的「歌劇音樂會」,散發著定期音樂會般的秩序與例行公事之感。

再往下思考,更核心的問題仍然是,究竟NSO推出「歌劇音樂會」的根本理由與目的為何。歌劇音樂會長期以來被理解為一種「折衷方案」,其中理由包含戲劇院整修、經費與技術考量、缺乏專業場地等等。問題是,音樂廳也並非專門的歌劇場地,那麼過去七年堅持演出歌劇的目的為何?若劇場表現始終是音樂廳的弱項,那為何不單純搬演音樂會形式而要加入戲劇編導?若說NSO已曾在2007年引入萊茵歌劇院的《玫瑰騎士》大製作,那今年的歌劇音樂會,豈能說是和2018年的《帕西法爾》臺灣首演一樣,僅僅是初試水溫?

必須認知到的是,歌劇音樂會既非完整歌劇製作,也非單純的音樂會版演出,它必定有機會取得中間平衡,自成一格。評論人程皖瑄早就問過:「有沒有可能某些作品使用設計得宜的『歌劇音樂會』形式,反而凸顯作品藝術性?」【2】只是經過了許多年,上述提問還未獲得解答。比起今年的平淡保守,筆者倒是懷念過去幾年的勇敢實驗,林懷民導演的《托斯卡》、尚米歇爾・克奇(Jean-Michel Criqui)導演的《風流寡婦》等等;雖然評價不一,但那些激起的充分討論,才會持續帶領歌劇音樂會朝向更深刻的形式。否則,它永遠只能是「折衷方案」,而歌劇製作永遠是鐵板一塊。


注解

1、見桑塔格(Susan Sontag):〈關於「坎普」的札記〉,收錄於《反詮釋:桑塔格論文集》(黃茗芬譯,麥田出版社,2016)。

2、見程皖瑄:〈歌劇音樂會的可能與限制—NSO《風流寡婦》〉,表演藝術評論台,2020。她對於NSO製作歌劇的歷史分析相當清楚。

《玫瑰騎士》

演出|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24/07/11 17: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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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整體視覺製作上,雖然國家交響樂團請來了日籍導演太田麻衣子,但整合其實相當不理想,國家音樂廳雖是一個折衷的場地,但筆者在欣賞中所感受到的,只能看見導演對走位、動作等基礎的處理,完全沒有感受到導演要如何面對這個有限的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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