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無垢舞蹈劇場的作品大概可以算是修行了吧,為證明自己是個定性十足的文藝少年,觀賞時不斷狠咬自己的手指與手臂,才不致在演出進行中鼾出聲。從〈序〉開始,舞者排出如壇城的陣式,左右兩邊舞者手持蘆荻或是稻穗宛如天女,上舞台有株看似招魂幡構築成楊柳樹,不太大的,地上整齊排列的燭光從樂池一路延伸的下舞台是萬家燈火;舞台上泛著神秘中帶著紅紫色的燈光,我猜測著白晰皮膚擦上幾抹紅彩的舞者扮演的是神靈,而古銅深褐色的肌膚的舞者扮人;肩上扛鼓的舞者與似耗著京劇矮子功的舞者從右舞台往左舞台經行,步伐和緩,每一步踩下都生了根,拔起又是輕盈,像摘種稀有奇花異草,這麼呵護慈愛。
〈春芽〉中花靈從左右舞台走向中間,伴隨著靈修式的新世紀音樂,舞者緩慢拗折軀體,為彼此在自己身上創造可躺或貼近的空間,無欲求地觸碰,相遇火花不只剎那之間綻放而是更加精緻珍惜的。〈夏影〉中舞者手上的竹發出扁平卻有力的聲響,圈陣當中,動物性的嘶吼咆哮和伏地戰鬥,激烈的步伐與肉身的衝撞構築成力量之泉,但汩汩滔滔的江河也有流盡的一天,最後迎接死寂與乾涸。〈秋折〉由手持蘆荻或稻穗的舞者引路,藍色布帛一端泛著血紅,一開始形狀像轎子,隊伍行走間的變換奇異的風景,像雲朵又像人世間的無常,最後布帛緩落在轎中人的身上,捲起她身體,成為一道水影粼粼。〈冬藏〉有四個抱著琵琶的樂人們坐在上舞台,中間一位觀者,手持長棍的舞者到雪中揮棍,每個招式都專注而深沉,雪花紛飛,生命逐漸被吞噬。四季更迭,由生入死,循環輪轉。在心經梵唱法音當中的〈跋〉,肩上扛鼓的與耗著矮子功的舞者再度緩步經行穿越舞台,穿越了世間有情。
佛家有個著名的〈三是偈〉,前兩句為:「因緣所生法,我說是性空。」大概的意思是一切條件組合成的結果,終究是性空;而「性空」是個知易行難的概念,佛教講求以禪定去驗證它,最為普及的《心經》便是佛教經典當中的修行指引手冊,無垢的作品總以心經梵唱作結,向觀眾揭示他們的訓練即是修行將心靈與身體深刻連結的實踐。海德格說的「向死的存在」,則可以做為《花神祭》引發的對生命的體悟,人在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朝向死亡進行才真正擁有時間。《花神祭》展現的身體時間是緩慢綿延的,真實時間其實只有兩個小時,卻展現了亙古不變的生命歷程。若換個角度解讀,所有生命彷彿與地獄道眾生同樣飽嚐「形無間、空無間」的苦難,打破了空間和時間的序列,煩惱障礙沒有一點空隙讓我們喘息。任何想像都扣合佛家的修行就是持戒定慧,安住當下進而無諍自在,無垢展現的力量就在於實踐這樣的精神。
但跳得這麼慢到底有什麼好看?觀舞當下的時間先被放大後縮小,死亡與痛苦延伸淬鍊成看透浮世的眼睛。而《花神祭》的祭儀型式也許有待商議,在沒有節目冊文字協助的情況,我沒辦法清楚辨明每個角色,我不會說站得直挺高傲的就是花神,也不會認為屈膝經行的角色不具神格,如此便看不到一個被歌詠讚嘆的支配者,對稱隊伍中間的舞者無論造型或肢體都是莊嚴和恐怖一線間的;飽受慾望與幻影煎熬的角色也在沉緩進行的舞步中堆疊,變成對人性的理解與寬恕,不只有尼采式──英雄走向自我毀滅的悲劇美學,多了慈悲的眼光。如此人與鬼神的界線淡化以後,《花神祭》還能夠算是「祭」嗎?如果算的話,《花神祭》到底在祭奠誰?
《花神祭》並沒有任何角色被拱上蓮座。前述的「沉緩」用於形容這個舞作並不合適。猜想林麗珍老師並非「選擇『慢』」,而是「放棄『速度』」。因為「放棄『速度』」也就去除了具侵略性與競爭態度的行動,使得所有的角色都極具靈性;在宗教儀式當中,神的來或去都為信徒所關注,但是在放棄速度的經行步伐裡,神與人的階級之分模糊了,觀眾的感官被打開甚至放大,舞台上沒有一項精緻的工藝會被目光遺漏,這些細膩的工藝品不再僅僅為了搶奪目光或追求利益而存在。放棄速度以後,去除真正被祭奠的神祇,反而讓人的靈性被清楚看見,讓鬼神的人性顯得為妙為肖,所有界線被緩慢的舞步打破,當階級的界線模糊,人的靈性被啟迪,神的人性被同理,不就是令人心嚮的平等世界嗎?
《花神祭》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5/09/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