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觀賞無垢舞蹈劇場的演出,震撼程度超脫文字所能承載的定義,但仍因留戀於被觸及到內心中更深、更靜、更遠的靈之所在的那一刻,而私心想寫些什麼來留住對整部作品的感動。然寫到一半時又很掙扎,因為深知自己對於空無的體認仍非常拙劣,又如同觀《花神祭》得到的體悟:無論用多少字、多華美的詞藻,都無法留住那絕美的花神/當下。
劇場源自於古老的宗教儀式,又無垢舞蹈劇場本就為儀式劇場,《花》直截了當地設計在舞臺前緣放置一盞盞紅色的蠟燭,讓觀眾踏進劇場的同時也走進了心中的道場。這些搖曳著的燭光無聲卻炙熱地迎接四面湧入的各色眾生,彷彿自然中綿延的生命接納萬物的聲之躁動。直到一位象徵問法的舞者靜緩而莊重地敲擊銅鑼,平息眾聲之碎動,演出正式開始──鑼聲揭開的不僅是儀式,更是眾生對天、對神、對自然的提問:「何謂空?何謂色?何能離苦?何能得樂?」
祭典以〈春芽〉揭開序幕,象徵生命之聲的擊鼓者,與手捧生命之火的舞者緩緩劃過舞臺,應允了舞台上代表種子的燭光,隨之甦醒抽芽,也同時點亮觀眾心中的無名,讓自然朝「觀照」的眼睛走來。接在此一序幕之後的,是整部作品中我最喜歡的雙人舞蹈:青白的燈光在前舞臺畫出一條通道,兩位全身靜白、唯雙頰緋紅的舞者自左右緩緩步出,低垂的視線及緩慢的步履將兩磁場間的張力醞釀至極。不同於大眾執著於相遇時的纏綿,此處的情感皆著墨於相遇的前與後,交會時的繾綣反被留做點睛之用,營造出生命綻放如擊石火般的短暫而永恆之美。
相較於〈春芽〉的羞澀與含蓄,〈夏影〉之生命力則狂放地登場,敲打竹竿的舞者雖舊不疾不徐,但嘶吼聲伴隨著鼓動的節奏,一次一次加重的力道,將整個場域的慾望熬煮至濃稠而熱烈,在達到沸點後迸發卻又倏地被吸乾搾盡,徒留一縷縷不甘的呻吟;在後方幽暗處等待著的秋,這時緩緩步出,承接住殆盡的夏,是為〈秋折〉之始。在低吟唱頌中,秋緩緩空出自我,成為包容萬物的靜謐搖籃,所有對生之執著皆在此時戛然落下,冬的步伐也悄然而至。
〈冬枯〉由後舞臺的樂隊開場,以琵琶彈奏呼應紛飛的雪片,雕琢出立體而細緻的雪景。觀眾的意識被冬日蕭瑟的氛圍環繞,靈魂不覺感到寒冷而開始瑟縮。舞者隨著悠悠的洞簫聲揮舞竹竿,試圖在狂暴的大雪中以生命最末的餘力,劃開逐漸凍結的出口,但最終仍筋疲力竭,落地歸根。正當以為一切將邁向結束之際,象徵生命之火的舞者與擊鼓者卻再次自右舞臺緩緩步出,整個儀式從終轉為始。
〈跋〉以紅色的光與心經唱誦聲包裹住被雪白覆蓋的舞臺,四方春芽莊嚴而平靜地走向歸根的冬,彷彿一切仍在初始之時;輪迴的意象被點亮,一開始問法的答案全裝載在這一刻: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觀照輪迴,了悟無有,即無苦樂,
揭諦揭諦──去呀!去呀!
波羅揭諦──彼岸去呀!
波羅僧揭諦──大家都到彼岸去呀!
菩提薩婆訶──邁向生命的圓滿!完成生命的覺醒!
當舞者們手捧蠟燭,靜緩而虔誠的謝幕時,我才驀然明瞭,這是他們以一盞盞自己的心燈點亮儀式、照亮觀者心中的無明。而對自然的謙卑與崇敬之情,也在藝術總監林麗珍安排的獻花,供養在舞臺的燭光前達到飽和點。幕降下的一瞬,宛若親手將壇城沙畫推散,舞者及觀眾猶如各色的沙粒紛紛離去。一直靜坐於舞台左側的問法者(又或為舍利子?)才緩緩起身,手捧心燈隨著離去,更彰顯出方才問的法、得的法皆如夢幻泡影,一切終將回歸當下。
《花神祭》淺藉四季更迭之演繹,深入生命真理,將智者觀境而轉心的意境轉化為淺顯易懂的方便法門,是一部深入淺出的作品;以「色」來說,整體無論在舞臺、燈光、妝容、服裝及音樂編制,皆以極簡且直白的語法道出自然之真與美,將超脫與追求適切地合而為一;以「空」來說,整個演出已超越「觀賞」的意義:如繁花以己獻祭,無垢舞蹈劇場以自身映照自然,在短短的兩小時中,觀眾得以「觀」境中之「眾」,讓「花神」走進心中,完成生命的覺醒。
《花神祭》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5/09/20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