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害收納:幻術與剝離《癮.迷》
4月
25
2016
癮・迷(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61次瀏覽
張敦智(台灣大學戲劇系四年級)

燈亮,繁星點點。主角之一的「羅伯」開始講述三種針灸所無法治癒的痛苦;接著他沒入後方空間,在接下來九十分鐘的演出中,所有人皆圍繞那狹小、錯置、迷幻的空間而生。整齣《癮.迷》可以視為對寂寞、瘋狂與愛的拷問;空間越走越小,人越走越孤獨。綜觀全戲,所有人穿梭在數坪大小的房間裡,彷彿該處就是全世界,因此濃縮了孤寂本身。這是對創作者意圖的分析。

距離《癮.迷》首演相隔二十五年,導演在節目單中說:「這個版本的《癮.迷》顯然更深入更成熟。」在劇情的編排上,他們將三位角色的比重調配得更加平均、結構更加平整,所有隱藏在角色內心的暴亂被包覆進繁複、迷離的舞台空間裡,讓人感覺深入得幾乎難以偵測。因此,回到作品的表面,我們可以問的是:「揭露傷害」在作品中的真實意義為何?

根據導演在節目單中的自白,顯然過去第一版的《癮.迷》帶有濃厚的療傷意味。敘事作為創作者自我理解、療癒的方式,也是重要的創作手段之一,從「直面傷害」,去尋求人與人間的共鳴。然而在此一版中,這種療癒成分被創作者有意識地抽離,相隔二十五年,整齣作品希望以更安靜平整的方式,如開場時的星空那般自如地展開傷害客觀的原貌。以此為出發,我們可以先分辨出創作光譜上「抒情——不抒情」的兩種極端。前者是更帶有治療意味的,同時也包含了縱向層次上更深度、對人的理解;而後者意欲脫離抒情,回歸理性,對傷害在平面中的位子進行檢查與分析,理解來源,作為解決、甚至原諒的一種可能。

2016年的《癮.迷》卡在「抒情——不抒情」光譜正中間的位置,其膠著使得作為觀眾在理解的同時也產生尷尬與困惑。導演希望脫離當年的耽溺」以更成熟的姿態重組相同作品,但這份理性投射的結果,卻在理解人的創作前提下,選擇將自己與觀眾一同推離。導演真正想推離的是當初受傷的自己,然而從未受過(該)傷、甚至不曾看過第一版演出的觀眾,卻也因此一併被摒棄在傷害之外;如此一來,一道新的鴻溝於焉產生:當創作者大幅度抽離之後,由於缺少抒情,因此理解的龜裂便橫現在觀眾與作品之間。

所有理解必都帶有自身的動能與方向,不同的進路可能引來認識,也可能引來誤解。但傷害真的有其客觀原貌嗎?真的有可能凝視傷害而不深入嗎?當凝視所得到的視野,竟是華麗的投影、星空、夢一般魔幻的空間,這個問題更顯可議。當觀眾為炫麗的舞台技術所著迷的同時,漫長的換景便成為帶著優雅為面具的戲之停頓,這些橫阻於角色之間的時空,以燦爛得無法理解的方式將角色彈出;增長出來的形式本身,是對創作主題「傷害」的漫射與發散,更是對作品核心的剝離。這是創作本身再生產的停頓,重演的重新理解如果既不願深入、也未擴散,那麼下一步便恐將取消。

為愛痛苦、為愛癡狂的瘋癲並未交接到觀眾手中,而是中途掉棒。舞台空間繁複的程度如此龐大,卻未得到進一步的詮釋,因此時空轉移、重疊的意義,並沒有被容納進敘事裡,而是蔓延、溢出,自成一格;我們於是看到意圖遠離悲傷的羅伯.勒帕吉,加上一個恍若史詩的華麗現場。若在三位主角遊走之餘,可以透過空間去生產、詮釋彼此間的關係位置,產生對話、與對撞,那麼這片「平靜的星空」,會不會更加閃耀一些?

將「愛」這樣的主題拋入歷史無垠的時空,這件事本身自有其令人著迷之處。這或許也是為何本劇得以在相隔二十五年後重新搬演的緣故。本次演出導演力求脫離前者(抒情),把空間退讓給後者(時空),而這個退讓,或許也正是本劇詮釋及意義上最困難的關卡:退讓給什麼?換句話說,我們如何去回答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在時間的長河中那些不斷反覆出現的瘋狂、愛、與寂寞,應該怎樣被作為整體,而共同詮釋?嚴格意義上,這或許是個沒有解答的追問,但此發問本身卻,卻具現了人在追求愛的過程中,深沉無際的渴望、與執著,問題因此而有值得被玩味的地方。但如何表現這樣的意象,進行高密度的收納?或許只有將所有漫出的元素重新收攝回敘事本身、更加理性——而非僅是精緻——地整理後,才可能從自身的創作裡,獲得另一個全新的回答。

《癮.迷》

演出|羅伯.勒帕吉 X 機器神
時間|2016/04/1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三名主人翁自我挖掘的過程中,不管哪個時期的政治環境都成為影響他們人生選擇的隱性因子,而種族與膚色議題更是多來年不缺的話題。在超越時空限制之後,原來人們追尋與桎梏的想望竟然如此相似。(賴妍延)
4月
25
2016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