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場中閱讀王定國——《誰在暗中眨眼睛》
11月
23
2022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29次瀏覽

於我,年輕時閱讀小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意圖,在小說中讀到的是「非日常的那個世界」,著迷於戲劇性的衝突對峙;中年之後閱讀小說,則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意志,在小說中讀到的則是「這個世界的日常」,咀嚼再三的是表象之下的掙扎糾結。

因此,中年之後才初識王定國,其實是幸運的:總要讓自己先學會與「記憶的陰影」(楊照語)妥適相處,才有辦法面對表象之下的否定與壓抑,直視現實之艱難,不是嗎?《誰在暗中眨眼睛》(下簡稱《誰》)的創作團隊,或許也是在同樣的前提下,才有機會在舞台上呈現出小說的迷人之處。


融入個人觀點的小說改編

《誰》將王定國收錄於三部小說集的六個短篇,改編為五個各自獨立成章,但透過主題、人物、聲音的串連,彼此隱約關聯呼應的場景,摹寫人生、婚姻、家庭、愛情、夢想的種種況味,在觀眾心中留下不是那麼清晰,卻縈繞不止的餘韻回音;不是那麼強烈,卻閃現不熄的幽微靈光。

《誰》的改編,並不只是單純地將小說段落,重新佈建為戲劇場景,而是在既有的人物關係與敘事架構下,以編導者自己的閱讀所得融入,將原本藏在文字底下的情緒,沉浸在書頁之間的氛圍,轉譯為舞台上的動作、場面、光影、聲響。細究小說原作與改編文本之間的差異,可以看出編劇在嘗試「接近小說底氣」的同時,有其個人獨特的關注與改譯思考:我們如何能在超商的日常、隱含妒意的遐想中,更看清楚主人翁中年失業的無奈和怨懟(〈本壘〉),而能對最後的妥協有同情的理解?倒垃圾的日常,如何對照出家庭的內在矛盾,個人的生命情境,和自我解嘲、相互調解的必要(〈蝴蝶、六月下午的家〉)?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導演的場面調度與表演指導,收斂而節制,配合簡約的舞台設計,提供了人物行動與語言流動的寬廣空間,營造出舒緩的節奏感,和似有若無的親密氛圍,加上飄蕩在文字之間,總能適時呼應戲劇情境的樂音,融合成某種獨特的聲音風景,成為難得一聞的劇場聆聽經驗。

演員的表現,十分整齊,雖然是不同段落的串連,但整體來看有「ensemble(合體)」的效果;演員就像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一樣,似乎總是陷在過去(上一個角色、未曾實踐的承諾、冷酷的背叛、放不下的家庭牽絆、挫敗的紀錄、無法忘懷的欺瞞),和當下(現在的角色、失信的責任、晚年的寂寥、現實的困難、無可迴避的妥協、迫近的終局)之間,在不同段落的進出轉換,留下輕輕的嘆息,喃喃低語,和幽幽飄盪著的情緒。

劇場落幕,小說終頁,人物身影都還是流連不去。


不同媒介的留白

作為一個小說讀者,基於私我的閱讀與想像,總是會對劇場改編有自己的期待:〈櫻花〉一段,李碧茵和張斯林從醫病關係,逐漸質變為情人的過程就發生在診療椅上,在劇場中會以什麼樣的型態出現?如何能夠成為一種愛情的隱喻?〈顧先生的晚年〉一段,女子的羞慚,會如何因為丈夫的愛,和他最終的選擇(消逝),而更難以承受,卻也讓她得以真正告別顧先生?〈蝴蝶、六月下午的家〉一段,媽媽是不是會以某種方式現身,特別是一家人造訪預售屋的場景?〈深秋〉一段,妻子如何獨自走過那些混雜著親密與背叛的情緒,見證歲月與青春流逝的京都風光?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可以確定的是:在小說的文字之間,有那許多沒有說出口的心情感受,留待讀者自己體會;在劇場的肢體、聲音、光影之間,也有那許多沒有被具象化的詩意情調,留待觀眾自己描畫。因此,《誰》作為一個文學劇場作品,呈現在觀眾眼前的,不只是以劇場語言轉譯印刷文字的表演,也是如何閱讀王定國小說的一種方法,對我來說,沒有是否恰當信實的問題,而是劇場能否成為小說讀者彼此間,交換「閱讀王定國」經驗的媒介。就這一點而論,《誰》的創作團隊,沒有令我失望,也讓我對下一個作品《落英》,有所期待。

《誰在暗中眨眼睛》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2/11/6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
導演的場面調度,展現對文本的極大尊重與自我節制,以簡潔的手法,讓演員的身體與聲音在幾乎空無一物(除了必要的桌椅和視覺焦點的紙捲),但有強烈設計感的劇場空間中,自然而平靜地流動,有效地發揮文字內涵的戲劇性與抒情性(lyricism),貼切呼應作品主題。自屋頂平滑地斜掛而下,位在舞台中心的特殊材質「泰維克」紙捲,雖是舞台視覺焦點,但並不會轉移或妨礙我們的觀看、聆聽,而更像是舞台上的第N個角色(文學作家、Bella的一夜情對象),與戲劇文本平行互文的其他文本(創意寫作課程指定閱讀),或者角色生命情境的隱喻(Bella自殺的嘗試),最終更成為角色個人生命的寄託:Bella的最後一段獨白,全場靜默無聲,以投影呈現在紙捲上,我們彷彿隨著她的引領,翻著書頁,讀著她為Christopher寫下的悼詞,沉靜地聆聽著她——或許還有我們自己——內在的聲音。
3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