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年輕時閱讀小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意圖,在小說中讀到的是「非日常的那個世界」,著迷於戲劇性的衝突對峙;中年之後閱讀小說,則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意志,在小說中讀到的則是「這個世界的日常」,咀嚼再三的是表象之下的掙扎糾結。
因此,中年之後才初識王定國,其實是幸運的:總要讓自己先學會與「記憶的陰影」(楊照語)妥適相處,才有辦法面對表象之下的否定與壓抑,直視現實之艱難,不是嗎?《誰在暗中眨眼睛》(下簡稱《誰》)的創作團隊,或許也是在同樣的前提下,才有機會在舞台上呈現出小說的迷人之處。
融入個人觀點的小說改編
《誰》將王定國收錄於三部小說集的六個短篇,改編為五個各自獨立成章,但透過主題、人物、聲音的串連,彼此隱約關聯呼應的場景,摹寫人生、婚姻、家庭、愛情、夢想的種種況味,在觀眾心中留下不是那麼清晰,卻縈繞不止的餘韻回音;不是那麼強烈,卻閃現不熄的幽微靈光。
《誰》的改編,並不只是單純地將小說段落,重新佈建為戲劇場景,而是在既有的人物關係與敘事架構下,以編導者自己的閱讀所得融入,將原本藏在文字底下的情緒,沉浸在書頁之間的氛圍,轉譯為舞台上的動作、場面、光影、聲響。細究小說原作與改編文本之間的差異,可以看出編劇在嘗試「接近小說底氣」的同時,有其個人獨特的關注與改譯思考:我們如何能在超商的日常、隱含妒意的遐想中,更看清楚主人翁中年失業的無奈和怨懟(〈本壘〉),而能對最後的妥協有同情的理解?倒垃圾的日常,如何對照出家庭的內在矛盾,個人的生命情境,和自我解嘲、相互調解的必要(〈蝴蝶、六月下午的家〉)?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導演的場面調度與表演指導,收斂而節制,配合簡約的舞台設計,提供了人物行動與語言流動的寬廣空間,營造出舒緩的節奏感,和似有若無的親密氛圍,加上飄蕩在文字之間,總能適時呼應戲劇情境的樂音,融合成某種獨特的聲音風景,成為難得一聞的劇場聆聽經驗。
演員的表現,十分整齊,雖然是不同段落的串連,但整體來看有「ensemble(合體)」的效果;演員就像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一樣,似乎總是陷在過去(上一個角色、未曾實踐的承諾、冷酷的背叛、放不下的家庭牽絆、挫敗的紀錄、無法忘懷的欺瞞),和當下(現在的角色、失信的責任、晚年的寂寥、現實的困難、無可迴避的妥協、迫近的終局)之間,在不同段落的進出轉換,留下輕輕的嘆息,喃喃低語,和幽幽飄盪著的情緒。
劇場落幕,小說終頁,人物身影都還是流連不去。
不同媒介的留白
作為一個小說讀者,基於私我的閱讀與想像,總是會對劇場改編有自己的期待:〈櫻花〉一段,李碧茵和張斯林從醫病關係,逐漸質變為情人的過程就發生在診療椅上,在劇場中會以什麼樣的型態出現?如何能夠成為一種愛情的隱喻?〈顧先生的晚年〉一段,女子的羞慚,會如何因為丈夫的愛,和他最終的選擇(消逝),而更難以承受,卻也讓她得以真正告別顧先生?〈蝴蝶、六月下午的家〉一段,媽媽是不是會以某種方式現身,特別是一家人造訪預售屋的場景?〈深秋〉一段,妻子如何獨自走過那些混雜著親密與背叛的情緒,見證歲月與青春流逝的京都風光?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動見体劇團提供/攝影羅淵德
可以確定的是:在小說的文字之間,有那許多沒有說出口的心情感受,留待讀者自己體會;在劇場的肢體、聲音、光影之間,也有那許多沒有被具象化的詩意情調,留待觀眾自己描畫。因此,《誰》作為一個文學劇場作品,呈現在觀眾眼前的,不只是以劇場語言轉譯印刷文字的表演,也是如何閱讀王定國小說的一種方法,對我來說,沒有是否恰當信實的問題,而是劇場能否成為小說讀者彼此間,交換「閱讀王定國」經驗的媒介。就這一點而論,《誰》的創作團隊,沒有令我失望,也讓我對下一個作品《落英》,有所期待。
《誰在暗中眨眼睛》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2/11/6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