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典」的演繹重探「本質」的摸索《追月狂君-卡里古拉》
12月
01
2020
追月狂君-卡里古拉(EX-亞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01次瀏覽

林乃文(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苗栗女兒與印度女婿的結合,「EX─亞洲劇團」從亞洲駁雜多源的文化與表演傳統,試圖尋求獨樹一幟的現代表演文法,2018年起提出所謂「本質劇場」演員訓練計畫,不禁令人期待:從表演訓練方法的確認,是否導向一種劇場美學的形成。過去劇團的實踐文本也同樣多源,包括易卜生的寫實主義經典《玩偶之家》(2017)、改編赫曼赫賽小說的《來自德米安的你》(2018)、反映印度現代戲劇初期歷史的《雨季的美麗與哀愁》(2020),或團員集體創作的新文本等等,似乎都沒有像這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繆(Albert Camus,1913-1960)的同名劇作《卡里古拉》(Caligula)【1】,身心合一地呈顯現代主義追求「本質」的精神氣質及追求簡約合理的極致美感。

本質,在擬像紛呈的當代,彷彿是個偏古典的命題,然而從擬像的角度,劇場何嘗不古典呢?歷史上的卡里古拉是羅馬帝國第三任皇帝,西元三十七年登基,主政半年後胞妹兼情人遽逝,便謎一般地性情大變、倒行逆施。幅員遼闊的敘事場景:一君在上萬臣朝拜的壯麗場面、處死朝臣沒收遺產的雷厲風行、反抗軍集結進攻朝廷的腥風血雨……,不借助擬真科技,全部以原始的肉身及原嗓,表演者和觀看者以一比一的比例、面對面地演繹,這不是很古典的表演形式嗎?劇場旁一台揚琴擊奏,首先帶起偏亞洲的、婉約抒情的月夜情調。貫穿全場的主角卡里古拉,由體型頎長的年輕演員陳寬田飾演,只見他理去鬢角、獨留頭中央一縱線的龐克式髮型,動作俐落乾淨,大眼圓睜,突出一個年紀輕輕就對生命絕望、不無躁進地發起反抗行動的清俊君主形象。劇場空間不大,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幾乎聽得見臣民演員進退場的呼吸節奏,連被拉出場處死的朝臣們的哀嚎聲也近在咫尺;正如劇評人張敦智所觀察:「《卡里古拉》演員在一百一十分鐘的演出裡展現出高昂且穩定的身體能量」;這種高於日常的身體能量,使演員每一個動作定格都彷彿從雕刻裡鑿出來,服裝也協助其造形而顯出永恆、堅實的質感──幾乎是古典美學所追求的一種價值,無怪乎被定位為本質劇場的「美學定錨」之作。【2】

劇評人進一步指出這部戲演出內容「並沒有辦法找到將劇本哲學內容與臺灣、東亞、或者印度社會現實或政治連結的關係」--這又是相當「現代性」的指標:總是以短暫寓居於「此時此地」變動不已的「人類自我」作為評斷一切的標準。坦白說,我在看《卡里古拉》時也不免在腦隙閃過幾個知名的獨裁者: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希特勒(Adolf Hitler)、紅色高棉的波布(Pol Pot)、印尼的蘇哈托(Suharto)和中國的習近平等等等;但是,這個卡里古拉跟他們誰都不相類!他既不是把國土人民皆視為私有財產而縱逞私慾的封建暴君;也不是高舉某個凌駕一切個體價值的集體意識形態(法西斯主義、國族主義、共產主義等)以合理化自己政治鬥爭的野心家。卡里古拉是個世襲君主,卻始終徘徊於一種形而上的辯證上。在他的思想框架裡,他人和自己在自由這個天賦人權之前皆為平等;在他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質問存在的極限運動中,他沒有殺害自己的政敵Cherea,反讓他上來與自己面對面辯論,還慷慨送給對方充足的時間及準備來推翻自己;他同時善待在這場暴政中受害的詩人Scipio,珍惜他澄澈的心靈及精準的表述能力,保留給他一個見證這場政變/哲學辯證的特等席。至於對待忠心耿耿始終聽命於他的Helicon,他未予任何封賞或鼓勵,反而交給他去摘取天上月亮的無理指令──這是現實歷史中任何一個暴君、獨裁者、奪權者、統治者都不可能有的行為!

追月狂君-卡里古拉(EX-亞洲劇團提供/攝影陳少維)

因此我認為這個卡里古拉,是從卡繆的哲學思辯中創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一種帝君人格;他並不是歷史條件或社會形勢催生出來的霸權者,而是一種思想的結晶體,而且很可能僅存在於藝術的虛構世界裡。卡里古拉的行動經常被解讀為一種「高級的自殺」,然而他的創造者卡繆卻是一個反對自殺的哲學家。卡繆主張人要清醒地認識生命的無意義,接受這種無意義,並以積極的生命行動回應命運,從中定義何為自己。面對荒謬,卡繆曾提出三種面對的可能:反抗(la révolte)、自由(la liberté)、熱情(la passion)。【3】顯然,卡里古拉收到的試卷是「自由」。他以毀棄一切世間的尋常邏輯來探問自由的底限。辯證需要對手,對辯者Cherea和Scipio,前者說過卡里古拉可怖之處不是濫用權力,而是他剝奪人們相信生命有意義、生活可以自在和快樂的「秩序」,他為此決定卡里古拉必須被推翻;後者則從感性上體會到,卡里古拉想要拋下一切追尋自由、卻始終做不到而為世界所拋棄的孤獨,因而無法從心底憎恨這個殺父仇人。卡繆從卡里古拉的戲劇行動中,辯證示現出自由的底限何在:「任何人都不可能單獨拯救自我,也不可能得到反對所有的人的自由」。【4】

作為藝術創造下的人格「典型」,卡里古拉手段和目的出奇地一致,在現實歷史中恐怕找不到類似版本--雖然卡繆讓卡里古拉最後說出「我沒有死」、「歷史上見」──想以此瞄準現實政治,反而顯得不太現實。然這並不代表它無法與現實產生對話。這個看起來很不現實的故事,其實來自作者對現實的深刻反省。在卡繆不滿五十的生命終,歷經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他親眼見到許多殖民地在「革命」的呼聲中獨立成為一個個民族國家;也看到工業化不具足的農業大國,在打倒資本主義的口號中「跳級」走進共產國際的陣營裡。革命並未真正帶來真正的自由平等,卻往往製造出新的特權階級、新的壓迫者。不同於同時代哲學家沙特與左派政治的唱和,卡繆認為從反抗到革命並非進步。那些以歷史進步主義為理由,允許革命行必要之惡,消滅異己,壓迫無辜,最後就會在屍體與血泊中收割人性自由的意義,書寫更大的荒謬。在「歷史」「正義」之名的籠罩下,卡繆堅持著仍眼於一個個獨立存在的「人」,他說:「如果有目的,在歷史的行動中,人要成為人,而不是神」。【5】在左派依然壟斷「進步」和「革命」的話語權的今日,重讀卡繆,更能感受到他對自由和反抗的反思深刻,清醒不群。

EX─亞洲推出《卡里古拉》演出計畫的出發點,相信原無關乎對左派的批判。演出文本沒有添加讓和現實政治的比對指涉,而著重於對原作的深入挖掘。但經典以其縝密細緻,深刻地指出一種人性原型,彷彿無法吻合任何時代,又似乎可以穿透任何時代。卡繆富於詩意及哲理的語言(由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的羅仕龍擔任劇本翻譯),彰顯出本質劇場所標榜的「舞蹈化語言」的優勢;演員貼合人物情感而發展的風格化肢體和場面調度,也發揮了「音樂化身體」的特徵。看完這部作品後,不禁令人重新思索「經典」的價值,正如「本質」這個看似古典的概念--它到底是落伍了,還是反面對比出當代的失落、殘缺、迷茫?重要的或許不是「本質」的終極答案,而是追求本質的行動過程中,無形中濾去過淺過速的喧囂,而使創作的重心放在表演者的自我超越上,因而讓觀眾看到一場對純粹性有所追求和堅持的展演。

註釋

1、《卡里古拉》為卡繆寫於1938年的劇本,1944年修訂第二版,隔年在巴黎首演,1957年修訂第三版。

2、張敦智:〈「本質劇場」美學的定錨《追月狂君-卡里古拉》〉,表演藝術評論台。

3、沈清楷:《反抗者》導讀。卡繆原著,譯者:嚴慧瑩,大塊文化出版,2017。

4、卡繆寫給友人的書信,劇本翻譯者羅仕龍在演後座談中朗讀。

5、同註三。

《追月狂君-卡里古拉》

演出|EX-亞洲劇團
時間|2020/11/15 14:30
地點|苗栗EX Studio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卡繆說的:「悲劇語言在劇中形成的,比劇本本身向我們表述的東西還要多。」。EX-亞洲劇團與青年藝術家夥伴們,環繞著「本質劇場」的練習與不同類型的劇作琢磨,是一種去社會脈絡、非心理分析,重視「情感境遇」的表演方法,與卡繆追求的「悲劇語言」不謀而合。其最大的挑戰是,要能夠清楚判斷、精準傳達出不同向度的「人的質感」,沒有模糊或故作高深玄虛的空間。(羅志誠)
12月
28
2020
藉此讓充滿哲學辯證的劇本,整體演出不致流於純粹語言的交鋒,反而出乎意料地讓人經歷了非常身體性的體驗。在經過多年的實驗與訓練,「本質劇場」的美學終於在《追月狂君-卡里古拉》正式給出定位。(張敦智)
11月
20
2020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