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靜寂的荒謬——《曼谷公寓》
9月
13
2024
曼谷公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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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曼谷公寓》是泰國導演維帢雅.阿塔瑪(Wichaya Artamat)的作品,他表示這齣作品是發想自邪典電影(cult movie),間接諷刺他眼中的泰國生活如同「邪教」一般,大量將信仰與尊崇融入進生活,致使人民的思想和行為都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與改變。【1】以觀者的角度,《曼谷公寓》是一齣非常「沉默」卻又詭異的戲劇,戲劇以長達將近一小時的廣播開始,舞台上沒有任何的劇情推動,只有四位演員在房間裡不斷做著重複的動作、展現日常。而他們似乎也沒有在專心聆聽廣播內容,但那不間斷的資訊灌輸,就如同洗腦般滲入了他們的生活中,無法抽離、脫逃;而在日復一日中,他們彷彿接受了這樣的荒謬,讓廣播裡的那些政策宣導、那些無理事蹟和振奮人心的言語,都納入自我的意識裡,將之整合。因此,當他們開始說話時,戲劇的主題便自然地被帶出──關於底層人民那些對於生命、性、宗教、權力與死亡的感悟與無力。

《曼谷公寓》一劇在舞台上的布景十分簡約,以雙面舞台的方式演出,中間以珠簾切分成男性與女性的不同房間,互相交織、卻又互不打擾。這是一齣充滿象徵意涵的作品,但卻也是一齣很「無力」的作品,一方面是《曼谷公寓》的說故事的方式並不直接,戲劇衝突性很低;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戲劇企圖呈現出泰國底層人民的日常,對國家的無力感隨處可拾。但是,若要說人民沒有在思考或者企圖抗爭,那答案絕對是否定的,只不過如同戲劇所展現,他們就像是被「禁錮」在小房間裡,聽著被操縱的廣播內容,並必須被迫相信這個被建構出來的王室與政權。


曼谷公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先以男性房間的角度來探索,當廣播結束後,兩名男性角色便開始聊起關於「性」的話題。從觀眾的角度,雖難以直接判別兩人的關係究竟是父子、手足、戀人、室友亦或是敵人,但依舊能感受到兩人之間處在某種微妙的關係、某種互相不能離開彼此的狀態。其中一名男孩憶起在學校曾看過的電影《小活佛》(Little Buddha),並講述起自己對於活佛異常的依戀之心,甚至對著佛像手淫,最終被自己的父親看到。然而,當他詢問自己的父親為何這樣的行為不當時,似乎又無法從父親身上得到一個合理的答覆說服自己。眾所皆知,泰國以佛教為尊,主要信仰混雜著印度性力派、道教等元素交雜的佛教支派──上座部佛教。和追求普渡眾生的大乘佛教不同,泰國佛教推崇「自我解脫」的理念,且其影響力具有相當程度的支配性,甚至凌駕於國家、王權之上。舉例來說,泰王見到僧王需要行跪拜大禮,且所有的泰國成年男性都至少得出家一次,就連國王都不能例外。而劇情中男孩的提問,極度諷刺地戳穿了這層宗教的遮羞布──許多百姓甚至並不清楚自己對於「佛」的信仰從何而來,卻無聲地接受了佛教是泰國「社會保護傘」的事實。對於泰國人而言,「佛」就是他們的許願機,任何願望都能夠仰賴向佛祖許願而實現,並且他們幾乎什麼都拜,甚至有些根本不是神佛。對於社會現實、政府的種種不滿,佛不只是泰國人民宣洩的出口,更可以承載、消化這些負面情緒,在政府與百姓間形成微妙的平衡和潤滑,彼此相容相生。

《曼谷公寓》的這些象徵都藏得非常隱晦,譬如男孩在進入青春期時,歷經生理上的轉變,令他對活佛產生了異樣的迷戀。而這樣怪異的作為,相當程度反應了泰國宗教的特性,與人性中最根本的、永無止盡的「慾望」緊緊交纏。比方現實中,泰國人若是到廟宇對佛祖求財,往往便能在一旁很輕鬆地找到彩券攤購買樂透,現拜、現買、現發財,宛如一條完善的經濟產業鏈;又如泰國知名信仰「鬼妻娜娜」,不但是許多屆臨當兵年紀的男性必拜的「躲兵役」聖地,更盛傳有求必應、非常靈驗。此些種種發生在泰國的社會現實,源自於人性內心的慾望,正如戲中男孩產生的生理慾望,來自於人最深處的內心,渴求那些望而不得、無法割捨、卻又勢在必得的存在。


曼谷公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回到珠簾的另一邊,從女性視角出發,她們看似聊著生活的瑣事與無關緊要的人生,但實則她們所探討的,更多是在這個無力的人生裡只得苟延殘喘,毫無翻轉的希望──她們有過夢想,但都被葬送在這個洗腦式的荒謬體制中,永遠被鎖在了曼谷的這間公寓房間內。泰國女權的低落其來有自;1361年,泰國古代的大城王朝便曾修訂法令,不但允許一夫多妻,甚至放任丈夫將妻子視作商品,進行販售。女性被物化,是敵國上繳的戰利品,或者只是奉獻給他國的「貢品」,即便回到近代視角,女性地位也絲毫沒有提升,常淪為富裕階級的洩慾工具,常態性地遭到性侵、強暴。在泰國,有高達四分之三的男性都具有嫖妓的經驗,位居世界第一。很悲傷地說,對泰國眾多女性而言,去當妓女,或許至少能保有些許尊嚴,用金錢養活自己,而不單單只是被視作能任意丟棄的可憐商品。

泰國的王室,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王室,奢華酒店、旅遊景點,各大賺錢的資本企業都隸屬於國王麾下;然而相對的,泰國九成的人民卻都屬於低收入族群,在這樣極度不平等的環境下,貧窮成了原罪,沒有人有資格夢想、談未來,而在要想在憤恨與不平等間苟活,就得仰賴佛教。在《曼谷公寓》裡,女性房間的兩人不斷做出「自殺」行為,上吊、利用塑膠袋企圖讓自己窒息,背後暗藏著的是「自我解脫」的心理欲求。而要是從泰國佛教的觀點出發,社會上的女性若想求得解脫,便只能捐獻香油錢給寺廟,累積下一世輪迴轉生的功德,這是她們唯一的出路──然而,女性唯一的賺錢手段卻只有賣淫,這般現實,使佛教思想荒謬地成為惡性循環的推手。

《曼谷公寓》中,四個主角的行動非常類似荒謬戲劇的藝術手法,看似有所作為,卻又遲遲沒有任何的變化,凸顯對人類世界已經失去信心,充滿悲劇的心態。並且,《曼谷公寓》也通過摒棄語言和情節上的連貫性與邏輯性,大量採用象徵手法來傳達主題的核心思想,以「喜劇」的形式來傳達展演「悲劇」的主題。以著名的作品《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為例,迪迪與果果等待著果陀的到來,他們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脫靴子、上吊、吃東西、睡覺、唱歌,一心要離開卻又等著果陀,物換星移、日復一日;最後決定,如果果陀再不來,便離開去上吊,但卻誰也沒有邁開步伐,持續等待。對照《曼谷公寓》的四個角色,一樣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談論著空泛的人生與夢想、思索著自己面臨到的困惑與難題,但卻沒有任何人要離開這個公寓,也沒有人真的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是在日復一日的廣播中苟活,等待那個不知道何時會有改變的社會。

《曼谷公寓》是一齣很具有魔幻色彩的戲劇,荒謬、沉重卻同時具有強烈的窒息感,那股不舒服的感覺,是從觀眾被迫坐著聆聽漫長的廣播開始瀰漫,而舞台上泰國底層人民的日常,也同樣嘗試令觀眾一同體驗不適。正如男性角色不斷進出的空間宛如棺材,女性角色也不斷嘗試著上吊、窒息而亡,整齣戲在死亡邊緣不斷游移、徘徊,未知與恐懼,讓戲裡戲外的每一刻皆縈繞著不安的氛圍。整體來說,這是一齣身臨其境的戲劇,能夠很真實的感受到泰國人民的無力和無奈,也能夠種種隱晦的象徵中,探索、認識泰國的歷史、政治、權力和宗教對於當代社會的影響,並藉此探討更深一層的生命虛無觀。


注解

1、參見藝術節專訪:〈「如果能用說的,我就不用做這個作品了」:專訪《曼谷公寓》導演維帢亞.阿塔瑪與製作人莎莎賓.希芮旺吉〉,題一。

《曼谷公寓》

演出|為了什麼劇團(For What Theatre)
時間|2024/08/25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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