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然而有一天將會到來。」舞台上,石礫堆砌圍成圓形如儀式祭壇般的空間,鋪滿了層層黃土,諸神及歌隊在劇院內場燈猶亮未暗時上台,一個,二個,三個……,成陣成列,站定,逐一趴伏於土泥,臉朝下,突地雙手受縛於身後之姿,懸吊起,落下後側過身,隻手將全身沉重撐起,久久又再落下。竭力呼吸,肺腑一句而起似對向穹蒼或人間的叩問「……將會到來。」然後觀眾的視線,將會注意到他們手指的舞台半空三串垂下的鏈條,金屬冷光中,受縛的主角走上舞台,走進圓內。
希臘神話中,因愛憐人類而竊取火種並傳授予人們文明與技藝,遂被宙斯判罰受縛於高加索山脈岩石上的普羅米修斯故事,在導演狄奧多羅斯.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此次的版本中,成為了台上中央簡約象徵的祭儀戲劇空間,六個似歌隊般演員以特爾左布勒斯動作體系「The Biodynamic Method」彷如酒神與太陽神的對峙,所有能量源自呼吸與身體動作震顫的理智與極限間,講述勸說或批判著受審者;而普羅米修斯(Meletios Ilias飾)自始不動如縛於三道鏈鎖之下,台詞中又追憶、又隱隱預示著某一「將會到來」的諸神終局。特爾左布勒斯所親自飾演的說書人,則在段落之中自台前階下露身,對著台上諸人旁白事件故事。
六人隊伍組成的幾何構圖畫面,以普羅米修斯為視點中心,拉出另一道延伸自上舞台至前方說書人的觀看動線;形式有序的「視覺性」中,對立著的是每一演員源自「肉身性」深處而湧發的聲音,或述或歌,是他們身體在被縛中如癲震盪的動態,是中段唯一出場的女神伊娥(Sophia Hill飾)上台後始流變的整體線條,六人從矩形隊伍隨身體延展移動,成為一道橫劃過台之中的對角線。特爾左布勒斯經營跨文化劇場,此齣《普羅米修斯》依表演地域、劇院空間多所調整,相對於網上可見影像中藉環境、場景、裝置所創造更具戲劇幻覺的效果,國家劇院內極簡設計反突顯其空間象徵形式,進而充滿當代的感受特質。
神話中所含括諸多豐饒的概念思想,在當今亦更顯其寓意,關於造物主與人類,關於文明起源及其罪惡,何以受阻,關於時間性以及命運的決定論(「什麼時候?」「然而有一天將會到來。」),在特爾左布勒斯自空間到身體到詞語結構幾何的部署上,另藉震顫與呼吸所傳出拮抗的酒神般能量;進一步地,透過當代影像中常見的音畫不同步:不時穿插進空襲警報聲響,機關槍擊發爆破,偶爾的手風琴旋律,並在演員現代西裝襯衫赤足造形,或是鏈鎖片片鐵片如軍事用鐵蒺藜的銳利刀鋒,在畫內外音象之間隙引入了當代政治(亦即竊火技藝所發展至今的人類文明)的批判性空間。
然而由此重探古典神話的當代意含的《普羅米修斯》終究是困難的呈現。它的跨文化脈絡,在希臘語、土耳其語與德語反覆歌誦「然而有一天將會到來。」所創造的音韻節奏和戲劇結構,是否得以彌補在地脈絡對於跨文化劇場理解的侷限?又如何能在此劇的當代性意含上看見在地的政治批判空間;抑或是,在一個相對於太陽神文化般主導秩序倫理的地域中,我們是否能找到如同酒神般的身體動力系統,形構出獨特的幾何對位,思索屬於自身悲劇的誕生,都是特爾左布勒斯在最後那一句以中文唸讀出的詩句後,留下我們持續的問題。
《普羅米修斯》
演出|希臘阿提斯劇院
時間|2013/03/24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