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作品的當代搬演,尤其是「導演」劇場的時代,特別著重於舊劇本與當下時空連結之新詮釋。2013 TIFA國際劇場藝術節的《普羅米修斯》,由著名希臘劇場導演特爾左布勒(Theodoros Terzopoulos),帶領其創立的阿提斯劇院(Attis)之演出,是兩廳院繼上次邀請波蘭華沙新劇團,瓦里科夫斯基導演《阿波隆尼亞》之後,再一次難得的希臘悲劇之當代創作。
這部由古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於公元前480年的作品《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全劇大意為:普羅米修斯偷取太陽神阿波羅馬車上的火,並將火種帶給人類(人類從此開始有了工藝文明),從而招致宙斯的懲罰,被綁在高加索的高山上,受盡風吹日曬雨淋之苦,眾神紛紛來探望他,普羅米修斯拒絕透露有關宙斯的預言,直到最後因被嚴刑逼供不果,與一旁歌隊(河神的女兒們)一同被打入深淵。
此一希臘悲劇延續慣有的,悲劇英雄與命運對抗的主題,但不同的是,被綁在山頂動彈不得的主角,以更直接的語言來「反抗」天神,及天神終將被推翻之預言,來構成本劇之悲劇氛圍。在劇中代表命運的天神宙斯,不肯將利益分享給人類,代表了自私的統治階級一方,也等於賦予同是眾神之一的普羅米修斯(英雄),反抗其命運的正當性。
導演特爾左布勒明確抓住此一精神,並將情境賦予當代意義,以簡潔、集中、形式化的手法,意圖將「反抗」的精神延伸至今日社會之權力、階級的反抗,讓觀眾除了認同、憐憫戲中悲劇英雄的處境,也同時能夠思考現實生活中,有關當正義遭到當權者扭曲之後,受壓迫者及其內心的不平與悲苦,相當符合今日歐陸劇場中,對於古典劇本當代詮釋之人道關懷潮流。
一景到底的舞台,由白色粗礪石塊圍成的大圓圈中,鋪滿褐色的泥土,現代主義式的簡潔圖形中,從天垂下象徵懲罰的三束由金屬線連接的刀子線條,刀尖全都往下指向主角普羅米修斯,而由六名男演員組成的歌隊,扮演除了後來進場的另一個受難者伊娥外,劇中所有其他角色,最特別的是導演親自粉墨登場,扮演說書人角色。
演員身著破裂西裝、襯衫,以充滿能量的身體,在刻意侷限的象徵式身體之中(圓圈中的演員都雙手被縛),用其特有的表演系統「有機動力法」,運用大量呼吸聲與來自身體丹田的力量,奮力唸出缺乏舞台動作的大量臺詞。而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全劇站立動彈不得,歌隊整齊倒地舞蹈式的反覆地板動作,及三束金屬刀線垂直線調,讓空間呈現天上—高山—地上的三個層次。比較有疑問的,是說書者位於樂池的位子,本來以為是疏離於劇情的真實舞台空間,但當普羅米修斯及伊娥,相繼以角色模式走下樂池(是地獄?),甚至與說書人擦身而過之時,讓觀眾產生了不少的混淆。
在乾淨的空間中,導演使用的也是單純的戲劇手法,但充滿能量的身體在偌大的國家劇院大舞台上,顯得有點力不從心,同時長篇的臺詞光是用演員身體的能量想要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也未免顯得太樂觀;特別是導演扮演說書人,其自溺式的認真演出,讓嚴肅的儀式氛圍,意外產生某種滑稽感。所以在此缺乏的,還是除了形式的起點之外,屬於劇場當下性的戲劇性推展細節,例如讓「空的空間」可以產生多重空間,讓簡單的肢體動作可以產生不同意義,並同時能呼應劇情,及其欲與當代對話的中心意旨。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做好事,卻要受到天神懲罰,其動彈不得的反抗,宙斯並沒有因此下台,劇中歌隊認為正義終會降臨,不斷說出的:「有一天將會到來」,成為導演給悲劇英雄與觀眾的希望。不過,希臘悲劇時代的英雄反抗,與今日的人民反抗,終究無法劃上等號,因為英雄是單數,人民是複數,今日人民面對不公不義,若不直接行動而寄望於英雄,那也未免過於單純樂觀。於是這齣有方向、未抵達的《普羅米修斯》,真是讓人深深覺得意猶未竟。
《普羅米修斯》
演出|希臘阿提斯劇院
時間|2013/03/2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