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中的女人敘事身影《妬娘道成寺》
4月
22
2025
妬娘道成寺(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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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楊美英(2022年度專案評論人)

百年老屋,現地劇場搬演

走進台南市中西區的一條窄小巷弄,暗沉的夜色裡,來到一棟近百年前落成的木磚造建物,為了一個替代空間──小轉角ArtDeCorner的劇場展演而來。根據資料顯示,「最早這裡是糯米粉製粉工廠,還曾與鄰居共用空間製作麥芽糖、擺設電玩機台等等,後有六十年為麵店與居住使用,曾是附近居民吃碗麵、聯絡感情的情報中心」【1】,於2019年申請「文化部私有老屋老建築保存再生計畫」整修,2022年6月開幕,目前為舉辦展覽、講座、活動及課程的空間,不固定開放。

當晚演出乃是耳邊風工作室推出三島由紀夫之女人三部曲II《妬娘道成寺》,節目簡介稱劇情取自三島由紀夫《道成寺》,靈感來源是日本民間傳說《安珍與清姬》、能樂《道成寺》,訴說「一位帶著妒意闖入古物店的女子──清子,翻箱倒櫃地尋找那座藏著他愛人──安,不倫證據的衣櫃。意外地在衣櫃中發現一件舊披肩,清子好奇地披上這件典雅的披肩,卻感到身體漸漸出現了變化。一場時空交錯的情慾窺視,背德與毀諾,讓清子重新審視自己與安的戀情,該選擇原諒?抑或是毀滅?」【2】

當晚身處演出地點等候入場時,只能感受到老城區住宅群的安靜,不易想像建於1927年的老屋,於今已然修復新生後的優雅姿態,承載或抹去了多少產業或生活的軌跡【3】,而是先直觀地感受該處的緩慢時間感、歷史氣氛。稍後即將面對的展演,其表演文本多少成分改編自文學素材或日本傳說,如何摘取能劇作品或三島由紀夫短篇小說內容,予以變異或重組等牽連【4】,令人好奇。畢竟在現有既定的獨角戲形式與替代空間表演的客觀條件限制下,從文學文本到表演文本必然需要作出極大的跨越。因此,自己關注的重點在於創作團隊如何運用所選擇的空間進行表演敘事,達成現場與觀者的交流。

妬娘道成寺(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漫漫夜行,原地移動觀演

進場後,觀眾散布室內,自行瀏覽三個長方形區域,也可欣賞傳統閩南建築的木梁結構、磨石子地磚、特別展示舊時造屋工法的「菅蓁壁」(以五節芒編織成牆體)等。等到開演了,獨角女演員(張佳芝)從側門進入,遊走於展場內,迂迴轉進於三區之中,期間數次進入一個隔開的房間,作為三島版故事中巨大衣櫃的象徵,還以黑沙於地上螺旋構圖、登梯攀上「半樓仔」(讓觀眾於地面仰望閣樓)、中庭戶外的長桌、水缸,構成了表演的動線;觀眾們則是在老屋內隨之小幅移動,或聚或散,或站或席地而坐,自成觀演區。

觀眾與表演的關係,完全集中於這棟老屋之內,因應分場調度而採分區小幅移動,大多時候屬於保持相當距離下的觀看;但因獨角演員的移動靈活,有幾處出現角色與觀眾的近身相接,導致觀眾發出驚呼聲;又如下半場,當演員在閣樓上、或是在燈光暈染的戶外庭園,則是讓觀眾從室內一樓在相當遠的(安全)距離之外進行觀看,有如欣賞一幅精采畫景,美不勝收。

因此,歸納本作品的觀演關係,來自觀眾群的自主移動,形成多方向的視線,乃是符合空間限制的實用手法,但不容否認,可能也造成了觀眾解讀過程聚焦、理解的困難。簡言之,對應於時下不少搬遷到傳統場館之外的表演節目,這不僅是一個選擇替代空間進行的展演,更具有特定場域創作的特點,可說充分使用了現地空間的格局和美感。

妬娘道成寺(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粼粼泛光,妒女無言劇

首先,視覺美感的建構,大致可說是本作品特點之一。戲的開演,是從側邊玻璃門上的光影起始。室內的觀眾在等待中,發現側門外的光亮,顯露了或遠或近、或清晰或模糊的女人身影,婀娜曼妙,既可歸為直接破題,亦可醞釀後續情節想像空間。泛光裡亮晃晃的女影,成就了極美的序場。有趣的是,後來才聽聞,其實女演員在入門之前有一些動作、情緒的表演──然而,對室內的觀眾來說,是無法接收的表演資訊。

當女人推門進入後,以美麗雍容、停雲慢步的姿態遊走觀眾之間,後續展開了全場各區位的動線,觸及了各處的視覺裝置,相當繁多,藉以表現出女人的心情周折,包括風姿自賞、焦慮不安、妒意焚心、憤怒失控等狀態,甚至在進出庭院之間隱約呈現人妖混沌變態。觀演過程中,已感這是對演員頗具難度的一種挑戰,即使整體調度確實達到了模糊的詩意,但諸多來自原始素材的情節背景、人物糾葛,意圖寄託於現有的表現形式,恐怕只能接近不明確的敘事投射。而且整場的角色內心動機、情緒起伏,於演員外顯柔美的震盪之餘,仍覺少了底層動機能量的強勁投射與起伏變化。

整場獨角戲,毫無語言,除了演員的神情、動作,物件擔負起了傳遞角色心緒的重要任務。其一,如果回到導演林禹緒對此作品所設想的核心主題:「嫉妒因愛的澆灌而生,從背叛中攫取養分,最終,幻化為蛇,纏繞著自己,直到窒息」【5】,那麼,必須提及劇中重複出現的物件──口紅,在第一場,女人清子玩弄場中央端立的佛像,幫祂塗抹口紅;到了最後一場,正想離開的她拿起口紅為自己畫唇,然後丟掉口紅,拉門,離場。

其二,是花的使用,在第一場,女人先拔掉了佛像旁的花,後來中場的時候,女人撿拾一枝花朵,與花展開連續的動作,如擁抱、撫摸、吃舔,狀似纏綿交歡。於此,光暈裡的女性身影不僅窈窕動人,甚至彷彿靠近了自我欲望背德的邊界。

其三,中場一段,觀眾先看到女演員走入隔開的房間內,試穿服飾、擦抹指甲油、敷面膜、超慢跑狀,似乎可直接聯想起古今「女為悅己者容」的努力作為。然後,運用場上的男裝,作為偶的功用──扮演他者,來表現女人的情慾流動與妒意滋生的過程。

其他,還有香菸、鏡子、肖像的拼圖、酒杯、手槍、繩索、高跟鞋等,可說調動了琳瑯滿目的各式物件,為編導想像中的表演,提供了踴躍的資訊來源。只是,上述諸多物件之於本次演出,大多屬於日常生活普遍理解的象徵意義,已屬豐足,不免期待:是否可能借用,同時再予以延展,甚或產出專屬此次表演文本的特異符號脈絡?

妬娘道成寺(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妬娘道成寺》既屬三島由紀夫之女人三部曲II,在耳邊風工作室的特定場域與女性敘事演出的雙重走向上,可往前推及2022年於水交社文化園區現身的《班女》(三島由紀夫之女人三部曲之一),以及2015年躋身321巷藝術聚落的《棄,時間的聲音並不哀傷》,雖然三位不同導演人選,但是三次創作計畫都是進駐台南的歷史建築,也都是獨角戲模式,而且先後邀請了南台灣小劇場資深演員林白瑩、邱書峰擔綱,對照於此次表演風格與創作團隊,或可視為世代交替的軸痕;不過,十年之間維持了如是創作主題與表演空間運用的規畫【6】,可理解為耳邊風工作室製作人角八惠主導的創作脈絡,是以有待後續藝術再創新步伐。


注解

1、黃怜穎,〈修復百年製粉廠,台南「小轉角」成共學與社區空間〉,「500輯」,2023.07.06。亦可參閱〈小轉角Art De Corner〉,《台灣建築雜誌》329期(2023年2月);南島美茵,〈金龜、冰棒、迷宮趣〉,《城市散步.美味劇場──悠遊府城三十三帖》(雄獅美術出版,2015年3月),頁211。

2、〈文本概要〉,《妬娘道成寺》節目單。

3、諸如:它「最早為『共利公司製粉工場』,後來房東凃家買下後,開設了『錦昌製粉工廠』;工廠停業後,由凃家的養女在此開設麵店,於此地居住約莫60年」,名號「阿茶麵店」。引文取自〈小轉角Art De Corner〉。

4、據了解,本次表演文本不僅改編自三島由紀夫短篇小說,導演林禹緒也參考了小說源頭的日本傳說、能劇作品。相關時代變遷沿革,可參閱〈關於道成寺〉,《妬娘道成寺》節目單:「『道成寺』位於日本和歌山縣日高郡日高川町,是一座擁有千年歷史的天台宗寺院,以流傳甚廣的《安珍與清姬》故事而聞名。傳說中,一名叫清姬的女子,由於戀情未果而產生了強烈的怨恨,死後化作怨靈仍執迷不悟,最終導致僧人安珍慘死於寺鐘內。這段故事在能樂中被稱為『道成寺物』,描述一名女性怨靈來到紀州道成寺的鐘供養儀式上,舞蹈後跳入鐘內,化身為蛇並開始作亂,最終在僧侶們的祈咒下,怨靈跳入河中消失。『鐘』不只描繪深刻的情感與怨恨,同時也象徵煩腦和解脫。三島由紀夫的《道成寺》則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戰後,並將能樂的象徵性元素重新配置,例如將『鐘』改寫成一個巨大衣櫃,這衣櫃在劇情中具有多重象徵,同時也暗喻角色的內在情感。三島的改編不僅延續了原故事對愛與怨的深刻探討,也折射出戰後日本的情感與精神狀態。」

5、林禹緒,《妬娘道成寺》節目單。

6、除了文中所列,耳邊風工作室近年與城市紋理相關的特定場域創作,尚有:2022年《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台南美術館二館)、2019年《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台南市小西門原址及週邊公私領域、錢櫃KTV)、2019「OFF_跳境祭」(府城舊城區之特定「境」內[廟埕空間])、2019《白瑩與資深在地居民的深夜廣播劇放送》(合興大旅社)。

《妬娘道成寺》三島由紀夫之女人三部曲II

演出|耳邊風工作室
時間|2025/03/21 19:30
地點|小轉角ArtDeCorner(台南市中西區開山路235巷1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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