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蔡孟凱(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在開始這篇文章之前,首先我得特別指出《英雄製造》的英文劇名:「Revolu$ion Inc.」,這可能是我近幾年看到最具巧思的英文劇名。字面直譯是革命公司,但是原本在金錢符號$那個位置的字母應該是t而不是s,-tion和-sion又是兩組常常被搞混或唸錯的英文字尾,於是這個英文劇名又多了一種類似空目(misread)的趣味。對於《英雄製造》玩不完的哏和不受控的致敬,再貼切不過。
義興閣的戲棚面框背對著觀眾,彩繪上的嘉義義興閣字樣和王凱生的名字都呈現鏡像反轉,觀眾就像是身處這座革命工廠的內部。但這座工廠連革命一詞裡面是t還是s都沒弄清楚,便急著要開啟生產線,製造英雄。這座看起來實在不太可靠的工廠的運作過程,便是《英雄製造》。
說故事的手,演故事的口
《英雄製造》創造了一位英雄「齊義興」,王凱生(洪健藏飾)和洪健藏(王凱生飾)首先展現了他的肖像照,一張由數張偶頭圖片拼貼而成的碎片畫,並聲稱這位原為醫生的「革命家」的照片被印在各種服飾和商品上。我們都知道人類歷史上目前只有一個人也有這些標籤,切.格瓦拉,古巴革命核心人物。但《英雄製造》的齊義興留下來的東西還更多,他還留下一隻手。
王凱生和洪健藏鄭重地拿出裝著齊義興寶貴遺產的紅銅色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它,結果盒子裡是洪健藏(王凱生飾)從盒子側面的洞伸進去的手。
這個看起來很像某種爛魔術的搞笑段落,卻是開啟整部《英雄製造》敘事的關鍵。
這隻「齊義興的手」呈現布袋戲操偶的基本指掌,【1】在劇中被定義為革命志士之間的暗號。重要的是,在《英雄製造》裡,只有拿著這隻手的人才能戴齊義興的偶,講齊義興的故事。王凱生和洪健藏輪流「換手」演出,逐步拼湊出齊義興的人生。講述他原為文弱書生,受神諭啟發、棄文從武。又得高人仙助,獲得神劍及武功,和摯友踏上行俠仗義的旅程。
英雄製造(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但從一張(好像也是歷史文物的)黑膠唱片開始,齊義興的形象逐漸鬆動。下一幕講述齊義興為了籌促革命資金,同時與多位日本女性來往以獲得望族支援。演完之後,兩個演出者開始就這個章節爭辯:為什麼齊義興突然從中國到了日本?那你幹嘛穿和服?【2】因為你放的唱片是日文歌,我是在配合你欸?
兩個表演者突然都不想為故事負責,英雄的真偽與合理性在此遭到質疑,之後更是直接變出兩個版本。王凱生和洪健藏各搭一座金光布袋戲,齊義興在這一邊是討伐魔山的勇者,在另一邊卻是侵襲外族的侵略者。
《英雄製造》指出歷史敘事的不可靠,在不同的社會、不同的觀點眼中會有多種樣貌。歷史人物更常被人們當作一種傳說故事,為了讓它更精彩、更浪漫,每個人都可以在茶餘飯後加一點料。齊義興的形象前後換過好幾個偶,如同英雄人物被反覆傳講之後也會生出多種面貌。
但能形塑英雄的,只有講故事的人嗎?不,還有「挑故事」的人。
演出後段,所有版本的齊義興被關進一座偵訊室,洪健藏(到了這一段,洪健藏換回本人演出)用古怪的外語詢問:「你們誰是真的齊義興?」。一個個齊義興前後報答,卻都不符合詢問者的期待,被狠狠毒打又被嘲笑一番。最終所有齊義興的偶都被掛在一支鐵桿上,無人操演也無人為其發聲。王凱生(同樣,是本人)雙手被縛站在紅色燈光底下,詢問者終於說出目的,哪個齊義興是真的不重要,他只想找到能為他的政府治權服務的那一個。
這裡指涉另一股塑造英雄的外力:政治正確。為了形塑國族、國家、政權的認同,誰是英雄,英雄做了些什麼,都可以被否決、被揀選、至臻完美。
被封裝的英雄旅程與叛逆之必要
兩位主要創作者的創作自述中,葉志偉和王凱生不約而同且毫不意外地提到切.格瓦拉的《摩托車日記》(Diarios de motocicleta),這本回憶錄記憶著切.格瓦拉如何在二輪之間看見世界的另外一面,並踏上革命道途的心路歷程。這段歷程就和他本人一樣,被提升到某種供人瞻仰的層次,是一段被神聖化的生命經驗。
而切.格瓦拉流傳最廣、被大量符號化、甚至迷因化的那張照片〈英勇的游擊隊員〉(Guerrillero Heroico)【3】,是在1960年由古巴攝影師柯爾達拍下的。當時距離那場摩托壯遊已經過了十年,他和卡斯楚剛剛成功推翻古巴政權,成立新政府。若說回憶錄是英雄精神的巍峨肖像,〈英勇的游擊隊員〉則是英雄旅途的片刻註腳,它們各自封存切.格瓦拉最具魅力的某個面向,並將他的歷史爭議或其它沒那麼浪漫的事跡隔絕在外。
《英雄製造》從《摩托車日記》捕捉的概念是叛逆,催動一個出身富裕的二十三歲醫學生捨棄事業浪跡世界的原點。洪健藏和王凱生都分享了他們人生最接近叛逆的瞬間。有趣的是,他們本來都不怎麼叛逆,而是在青少年時期的某個時間點突然決定自己要「開始叛逆」一點。洪健藏在獲選模範生候補的時候在全校師長面前表演了一個下流的笑話,王凱生則是開始玩樂團。
英雄製造(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但是他們的叛逆最後都沒有獲得什麼爆發式的超展開,洪健藏還是選上了模範生;王凱生則是帶著吉他,回頭把家族原本無意要他接手的義興閣傳承下來。如果「叛逆」的原始定義,是刻意與某個對象──最好是權威或身分較自身為高的對象,做出相左的對抗行為。那他們倆人的叛逆,似乎都不怎麼成功。
於是在王凱生最後的獨白中,叛逆被賦予了另一個面向:非主流。王凱生提到自己當年最欣賞的樂團是五月天時,整場演出只演奏不演戲的樂手王則量忽然起身抗議。因為愈是流行的東西愈不酷,追隨主流等同於放棄主見,放棄自己的獨特,這便是王凱生雖然玩了好幾年樂團,卻一直不太敢讓別人知道自己喜歡五月天的原因。
在短短幾句話之間,王凱生完整詮釋了一連串叛逆的矛盾。玩樂團這件事,本身有點叛逆;玩樂團但是喜歡主流樂團,不行,不夠叛逆;但是在普遍追隨非主流的獨立音樂圈偷偷喜歡主流樂團,欸,這不也是一種反向的叛逆嗎?我叛逆你的叛逆?
兩位演出者的人生獨白溫和的鋪展出一個簡單的概念,作為千百萬平凡人的其中之一,人們所能做到或達成的叛逆,往往也就是跟別人稍微「不一樣」一些罷了。不是每個人都像切.格瓦拉那般,有一整座拉丁美洲等待著他。
劇團或人生?後設敘事的傾訴對象
《英雄製造》內部已經有一組後設結構,但在作品之外又安排了一層後設,從最一開始演員自報姓名,王凱生與洪健藏互相演出彼此,【4】這組外層後設便隱約懸掛在那。作品走到約一半的時候,洪健藏便粗暴地撕開第四面牆,直言這是個半吊子的紀錄劇場,連「觀眾都在假裝」。
如果《英雄製造》內部的後設結構是為了闡述英雄敘事的不可靠,那外部的這組後設結構在服務誰呢?
王凱生與洪健藏,這兩位表演者既是演員、亦是偶師、彼此互為客主。在數層後設敘事之間,表演者的定位數度轉換,最外層的後設裡頭,剩下他們自己。
洪健藏以戲劇演員活躍於各個劇團,但同時不只有偶戲經驗,也曾自編自演物件劇場;王凱生將樂團經驗融入家學,為義興閣翻下世代一頁。《英雄製造》是一座革命工廠,除了文本裡的齊義興,它也展現了文本外的兩人,在跨界與創新的革命道途。
《英雄製造》從最初的手套偶、到金光布袋戲偶、最後偵訊室的段落使用了電視布袋戲偶,在齊義興的多重宇宙裡頭,布袋戲的演變史默默走過了一輪。同時又演示了義興閣在第四代王凱生手中轉向當代劇場的軌跡,齊義興在日本這一幕,王凱生以口白調度洪健藏的表演;金光布袋戲一幕,洪健藏以誇張的複合表演詮釋金光布袋戲的繁複道具。《英雄製造》裡頭,齊義興的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這個作品與義興閣本身,確實身在不斷變革的旅途上。如同布袋戲隨著娛樂文化與潮流風尚的刷洗,戲偶規格及表演形式都不斷推陳出新,唯一的「不變」就是持續的「變」。
英雄製造(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英雄製造》以切.格瓦拉為發端,這個作品必然要回答一個問題:是什麼讓一個革命人物,可以被全世界偶像化並熟記至今,從此成為革命精神的象徵符號?《英雄製造》借洪健藏之口說出,所有被人熟記的歷史人物,都死在最活躍的時候。
切.格瓦拉的旅程並沒有因古巴革命成功而中止,他看不慣官僚文化,在古巴政府僅僅待了四年多便選擇出走。切.格瓦拉陸續協助剛果及玻利維亞起義,最後被玻利維亞政府處死。那張〈英勇的游擊隊員〉標誌了切.格瓦拉最風采的一刻,也成了他後半人生的忠實寫照。切.格瓦拉最後駐足在革命與革命之間,成了一個永恆的游擊隊員。
勇者衝進魔王城打敗魔王之後,勇者的故事也就結束了,人們會開始尋找下一個勇者。但如果沒有人知道勇者與魔王孰勝孰敗,旅程就不會終止,會無盡地被討論、被傳唱。《英雄製造》展現了數條量產革命、複製英雄的生產線,卻沒把任何一個產品端到觀眾面前。如同齊義興身負多重命運,每個版本卻都沒有結局,齊義興卡在魔王城門口,無人識得其心境如何,僅見背影蕭颯。
注解
1、掌心向外手背向內,食指向上伸直,其他四指第一指節微彎。
2、這一幕的齊義興是日本武士裝扮,王凱生(洪健藏飾)穿著橘色和服帶著藝妓面具,他一人分飾兩角,一隻手是齊義興,但手腕以下到全身則是齊義興的日本戀人靜子。所有的口白則由洪健藏(王凱生飾)擔綱,以台詞指揮另一人行動。
3、“Guerrillero Heroico,” .
4、但是就我個人觀點,這個做法有效的前提,是觀眾皆「已知」誰是真正的洪健藏、誰是王凱生。所以就這個製作而言,在我看來交換身分這點多少有些「圈內梗」(inside joke)的意味。而我並不鼓勵創作者玩圈內梗,因為它往往受限於知識圈,無法照顧到所有的觀眾。
《英雄製造》
演出|義興閣掌中劇團
時間|2025/09/0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