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敘事邏輯束縛的靈光《史黛邱說》
9月
06
2016
史黛邱說(皮塔製料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24次瀏覽
吳孟軒(專案評論人)

集結不同風格街舞舞者的皮塔製料,於去年的臺北藝穗節首演創團作《〈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今年,則以獨立製作的方式,推出了第二號作品《史黛邱說》。從這兩個作品當中,看得出皮塔製料著重發揮舞者們強烈鮮明的個人特質,在空間調度上也具有豐富的流動性,不過,同時也可以讀出創作者不擅於掌控敘事結構,以及舞者們的身體能力雖好,但尚缺乏表演的動機、方向性與焦點。

皮塔製料的第一號作品《〈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首演於大稻程的 URS329 稻舍:老屋、紅磚牆、瓷磚地、木門、樓梯、長形空間,空間本身便已具有特定的性格,皮塔製料看到了這一點,於是,創作者大量使用Jazz、Swing等1920年代的音樂,為空間更添復古懷舊的調性,並以現場樂手的演奏,為演出更添有機性與活力。身著復古裝扮的舞者們,則在開場前隨意地暖身,並於演出中輪流隨著每一首音樂的轉換,變化舞蹈動作與人數組合;數段獨舞、雙人舞、群舞交錯進行,日常生活動作與舞蹈動作雜揉並置,流暢的女體、碎裂的popping、甜美的swing輪番上陣,唯一不變的,是角落有一畫家自顧自地作畫,直至舞作結束時才將畫作上下翻轉,內容竟是舞者一個個的人像,謎底揭曉的驚喜令人印象深刻。

《〈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的結構是鬆散的、零碎的,每個片段的連接也多半是跳接的,並無統一鮮明的邏輯與敘事性,不過由於舞作與空間建立起共通的氛圍,結構的鬆散反而有利於舞蹈、音樂與繪畫的自由流通,而無需為單一意義或訊息服務,各項元素也因色調、聲音、氛圍的質感而統合,舞者隨性的姿態與強烈的個人風格,更複寫出都市中各式青春男女的樣態,於是,觀眾也能在其當中自主體會、感受,從各種感官所接收到的訊息,自行詮釋皮塔製料所描繪出來的生活面貌。然而,在《史黛邱說》中,我看到創作者嘗試將舞作結構化為特定敘事的意圖,卻因此綁住了感官性的訊息,而顯得有些左支右絀。

觀眾入場時,便有一身著灰衣灰褲的男子,如無生命雕像般佇立在舞台上凝望眾人。燈暗,一男子從旁進入,按照自己的想像、不斷擺弄著灰衣男子,灰衣男子被操弄的同時,也好奇著模仿他的動作、依樣畫葫蘆。接著,年輕男子們出現、年輕女子們出現,特定的動作舞句開始重複、再化為其他繁複的動作,他們與她們在重節奏的音樂中流動奔跑、進出舞台,時而成為一個跳著同樣動作的集體,時而獨立成各自的小宇宙。灰衣男子處在人群當中,好像有著自己的主體性,不時跳出來以身體的電流展示自我,但又時常自動地成為群舞或雙人舞的一份子,流暢地執行複雜的舞蹈動作與隊形走位。他(它?)是正在適應、觀察或抗拒群體的規則嗎?但看起來似乎又相當熟練與習慣?他宛若剛被賦予生命般、試圖模仿其他人的動作,以求融入群體,卻也好像早就知道這些人會做什麼,無任何的生澀、遲疑或困惑。換言之,灰衣男子對群體的學習、拉鋸與拒斥,並非根據在結構推進或角色建立後的動機,而僅停留在概念性、敘事性的高空,於是,我雖然事後可以猜到創作者想要藉由這個角色所傳遞的訊息,但在觀看的當下,卻未能在實際的表演內容中看到。

有時,灰衣男子會消失,留下都會男女彼此間的絮絮叨叨:一段段的群舞與雙人舞更替著,有些從各自的身體律動到相互堆疊,有些在特定動作的積累下產生出情緒,有些則遺世獨立似地冷眼旁觀。在某些時刻,舞者的身體是有趣的,彈跳的律動感構成空間中的線條,舞者如躍動的分子彼此碰撞又重組,如同空間中的旋律與音符。然而,創作者似乎是希望藉由每個不同的片段,來敘說各個舞者之間的關係與故事,但眾多片段的迅速轉換,卻未能積累出特定的方向或豐富的層次,我時常還來不及辨認彼此的差異,便已迷失在繁複卻類似的動作質地裡。更精確地說,在這些片段中,我看到的是豐富的走位調度、獨特的動作語彙,以及當中所具有的諸多可能性與想像力,卻也看到創作者在塑造角色與關係時的困難,並掉入單一化敘事結構的陷阱,因此讓動作本身所具有的趣味性與流動性黯然失色。

另外,從《〈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到《史黛邱說》,舞者的表演皆有一傾向:缺乏動機與方向性,尤其當舞者在離觀眾近距離表演時,更能感受到舞者的不習慣與尷尬。或許是舞者並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樣的情境跳舞、在對誰跳舞、在傳達什麼樣的訊息,換言之,舞者表演的焦點不明。在《〈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中,此種焦點不明在鬆散的舞作結構下是成立的,然而,在《史黛邱說》中,便相當程度地模糊了訊息的傳遞:舞者不斷在演繹複雜的動作,眼神卻很迷茫;雙人舞之間似乎要產生一些關係了,舞者的呼吸卻依然急促、急著執行下個動作,讓好不容易累積出的連結感瞬間消散;有時,舞者若多一點對空間與彼此的覺察,則群舞的空間對應關係,應能發生更多微妙的張力。舞者之間的關係並不需要是解釋性與邏輯性的,而是舞者若能在表演時創造出更大的存在感,某一種非語言、抽象、但具有明確方向性的想像空間,應更能從舞者身上暈染而出。

「史黛邱在被創造的時候,參雜著造物者賦予的思考概念,在模仿學習的過程中,漸漸有了人性,卻也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不斷感覺到自己被玩弄、忽視,亦或是短暫地被注意,都在這模糊地帶中喪失了自己的個性。」【1】或許,史黛邱只是需要看見自己的模樣,看見自己身在何處,看見自己的焦點。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表演者,若能清楚看見每時每刻當下的方向性,並在此當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表達結構與表演語言,並能讓其更具溝通的精確性,便無需模塑自己成為某種常見的標準與模式。或許,在看見自己的模樣與焦點之後,《〈生活公司〉廢棄吧! 這裡》與《史黛邱說》皆具有的流動性與靈光乍現,便能不再束縛於邏輯語言的敘事結構,而更讓每個令人驚喜的瞬間,奔放地開展出屬於皮塔製料的獨特個性。

註釋

1、引用自《史黛邱說》演出現場節目單。

《史黛邱說》

演出|皮塔製料
時間|2016/0 8/28 19:00
地點|Crew Caf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此,每一個舞者既是一個獨特的 tiaen——承載著各自的生命經驗與力量;同時也是 tiamen 網絡中不可或缺的連結節點。正如劇場牆上那幅巨大的螢光抽象布幕所示,這些青年舞者的身體便如電路板上交錯的線路,不斷地在運作、傳導、生長。
10月
23
2025
回看《在場》,當「消逝」成為既定的事實,陳柏潔轉而以多媒介的方式尋索存在的型態。即便萬物終將受制於時間的流放,她的身體卻在追趕、停滯、再現與媒介碰撞之間,開啟對「存在即是不在」的叩問。
10月
20
2025
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10月
15
2025
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10月
09
2025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
《及烏樂園》並非將街舞改造成劇場,反倒透過劇場語境讓街舞回到其初衷:作為一種身體之間的協商與生成。
9月
30
2025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9月
23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