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沈雕龍(特約評論人)
莊東杰與德國波鴻交響樂團在2023年九月底訪台的三場音樂會,引起了台灣古典音樂圈不小的迴響。首先,德國是台灣指揮家一再能立足的國家,但是台灣指揮能帶領自己所屬德國樂團赴台演出,卻頗為少見。
評者參加的是9月28日的新竹市文化局演藝廳音樂會場次。拜科學園區與周邊企業之賜,新竹縣市的企業平均僱用薪資,幾乎與台北市不相上下,具有不低的文化發展潛力。波鴻交響樂團在此停留一站,是向未來做投資。不過可能由於當天是教師節,就近的清大和陽明交大均停課一天,又正巧是中秋節前夕,許多人可能已返鄉離開新竹,所以9月28日的場次並沒有像是前一天台北國家音樂廳那般的滿座。然而,「寬敞的座席」並沒有澆熄台下聽眾密集的熱情。觀眾彷彿有意識到現場人數不夠多的遺憾,上半場的李斯特鋼琴協奏曲演畢,一個人製造兩人份音量的掌聲,「安可」持續不斷。被掌聲淹沒的烏克蘭鋼琴家伽佛利佑克(Alexander Gavrylyuk),不得不多次出場,分別演了舒曼與李斯特的三首小品後,小跑步「逃離」舞台。
接下來,我想聚焦談談這場音樂會帶給我的四個「呼吸停止」瞬間。
第一個停止: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的開頭設計,讓人很焦慮。一支小號獨挑大梁,在台上台下眾目睽睽之下,連續獨吹十三小節。先是逐步衝高八度,迴轉後,再衝高十度,還要漸強。挑戰演奏者用氣和指法的配合度,以及心理素質的穩定。這一段簡直是一個考驗一個樂團的招牌。這一段,不管是國內或國外的樂團,都很容易在此處出乎意料。在莊東杰給予的提示下,波鴻交響樂團的小號手表現的相當沈穩,步步為營。然而,整個過程像贏得賭金越堆越高又得繼續下注一樣,每走過安全的一步又會加深對於意料之外的恐懼,我不得不屏住呼吸,直到樂團齊聲奏出,才讓我將心中的大石頭放下。馬勒真是一個能把聽眾的心按在地上摩擦的高手。第一樂章結尾又以類似的小號獨奏作結,卻反過來要求小號以「弱」和「極弱」音的漸弱過程中衝高八度。波鴻的小號手一樣成功地在指揮的引導下,度過了這個挑戰,直到小號的弱音被長笛接了過去,我才得以再度呼吸。
第二個停止:馬勒第五號交響曲最廣為人知的段落無非是第四樂章的〈稍慢版〉(Adagietto)。你只需在YouTube輸入「Mahler」一字,自動出現的熱門搜尋詞條就是「 Mahler Adagietto」。卡拉揚的版本放在這個平台上十一年,有超過8.4百萬的閱聽次數。說現在的學院派音樂多在吃老本、靠這種超過百年前的音樂來維繫自己「當代」的存續,一點也不為過。「稍慢版」,到底有多慢?至少比「慢版」(adagio)快,絕非最慢。我所感受到屬於莊東杰的個人特色,在這個樂章中盡顯無疑。在他的指揮棒下,整個第四樂章在第一個大樂段後,越・・走・・・越・・・・慢・・・・・。跟著音樂一起呼吸的我,簡直要把心臟按住,才能跟上那氣若游絲又千絲萬縷的移動,眼前的畫面彷彿來到了大氣層與外太空的交界處,淺藍與深藍的有限與無限之間。台灣現代主義詩人白萩(1939-2023)在一首詩中曾這樣寫道:「晨光/祇要輕輕地將我們的夢戳破,我們便要醒來,帶上面具/做一個無所謂的人 [⋯]祇要你從黑暗中醒來/我們便已死去」。莊東杰對馬勒〈稍慢版〉的慢詮釋,好像白萩筆下那份,不願被晨光戳破,而在夢中掙扎著追求真實生存之意志力伏流。莊東杰能賦予這麼有名的樂章一種「有所謂」的新體驗,值得記下一筆。
第三個停止:整場音樂會結束的安可曲,很俗氣地演奏了蕭泰然改編成管弦樂版的鄧雨賢《望春風》,讓人從夢中嚇醒,趕快帶上面具。從九〇年代我有音樂會記憶以來至今,《望春風》似乎就從稀疏到密集地成為西方古典音樂在台灣,為了演出驗明正身也能「親民」的圖騰。至少在我聽過的經驗中,絕大部分不管是原曲改編器樂,還是以當代音樂無調性手法來沾個醬油的新創曲,其使用之氾濫和最後效果之往往粗糙,都讓人不禁感嘆,不如找個人上去清唱原曲。《望春風》本來就是一個精緻短巧、優雅抒情、琅琅上口的流行歌。要剝奪其歌詞,用古典音樂、藝術音樂的器樂來呈現,就應該要真心誠意的替這首曲子另闢新局。西方古典音樂的特色,就是技巧、和聲、對位、管弦樂法織體的豐富,化簡為繁、驚奇人的聽覺。那個讓人捏緊神經的速度變化、拓展想像力的寬宏聲響、盪氣迴腸的效果,才是這一套音樂系統之所以還有付費聽眾,還有人願花時間和金錢學習的根本性原因。蕭泰然的編曲有這個企圖,但是整體聲響聽起來還是個頗稀薄的齊奏,小提琴固然有段獨奏炫技,可是實在挑不起管弦樂應該有的氣度和大樑。蕭泰然對器樂《望春風》努力應該要被後人接續下去。「台灣最美的風景就是人」,因此,我對德國波鴻交響樂團演奏蕭泰然《望春風》的感受,也可以很富人情味地去詮釋成質樸的、含蓄的情感表現,是世代的台灣記憶,由德國演奏指揮家鄉的歌謠,讓人感動到不斷起雞皮疙瘩。然而我忍不住想起《費加洛的婚禮》劇本中一段有名的台詞:「倘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亦無意義」(Sans la liberté de blâmer, il n'est point d'éloge flatteur)。我先被波鴻交響樂團的馬勒夢境所感動,然後在《望春風》的晨光裡清醒地死去,呼吸停止。《望春風》的掌聲的確讓我雞皮疙瘩,但多因汗顏我們聽眾對別人文化和自己文化的差別性期許。
第四個停止:9月27日下午,是音樂會主辦單位「新象・環境・藝之美文創」創辦人許博允先生的告別式;其妻也是現任藝術總監樊曼儂女士在景行廳跟致意來賓回禮,亦到每一場波鴻音樂會聆聽。兩天之內,我見到她數次。許博允拿著祖產投身藝文活動,亦不忘拉著親友一起參與。邱坤良轉述許博允跟科技業老闆表哥借現金替藝術團體買機票的情景,讓人著實印象深刻。(邱坤良:〈人生在世,孤味的許博允可慢慢品嚐〉)9月27日的靈堂中上前祭拜的賓客絡繹不絕,場外播著許博允自己創作的音樂,場內背景播放的音樂則包括了理查・史特勞斯的管弦樂藝術歌曲,和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的〈稍慢版〉。這些音樂感染著現場默默不語的來賓,也許會啟發新的藝文贊助者。許先生停止了呼吸,但是他對當代社會中藝文生態機制的理想,看來還會餘音繞樑。
《力晶2023藝文饗宴-莊東杰與德國波鴻交響樂團》
演出|德國波鴻交響樂團(Bochum Symphony Orchestra)
時間|2023/09/28 19:30
地點|新竹市文化局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