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從「四大小說名著」發想的劇作相同,林奕華在《聊齋》中,從古典小說中奪胎換骨,尋找出可與這些古典作品相互呼應的內在精神,設計出一個問句,並以此對現代社會中的種種現象進行發問、關照,同時反思現代生活當中所存在的問題。
而「聊齋」是什麼?現代社會中的「聊齋」又應具備什麼樣的意義?或如林奕華在本次的演前導聆前所說,這是一個關於「分享」的作品,同時梳理現代社會當中人際關係的疏離的現象,並以此角度詮釋蒲松齡《聊齋誌異》在分享過程當中的經驗紀錄,對照出現代人在科技發展中的「面對面」交流的減少,以及分享意義上的差異。【1】因此在劇作《聊齋》中,所設問的「Why We Chat?」,乃至於與「We Chat」的同音通訊軟體,則是試圖從「聊/Chat」以及現代人賴以溝通的軟體,進行古代與現代不同時空中的人際關係密度辯證。
此外,《聊齋》分為上、下半場,各別以「蒲先生」與「胡小姐」兩個人物作為主軸。儘管兩個人物的生命故事有所重疊,但在生命的歷程中,卻有分別屬於自己需要進行梳理的情感課題,藉以呈現不同個體在生活當中的主體性。由此角度觀之,《聊齋》所討論的人際關係,可以用「愛」進行涵涉,且這份愛是相當自我中心的──每個人都可以自行定義對愛的需求,猶如蒲先生不斷設定「齋聊APP」中的胡小姐的個性,而胡小姐則說出「當你在設定我的時候,就是你在設定自己」,以此表述出在當代通訊軟體的背後,人人欲建構的理想個人形象與人我關係。
在此種以人物為雙重主線的設定之下,兩個人乃至於他們與周邊的人們的相處過程中,看似在各種生活情景中進行「溝通」,實則為漫無目的地「聊天」;雖然在「溝通/聊天」的過程中建立了關係性,但每個人都只關注著自我內在的愛欲與情感,並未試著去關心他人的感受。緊密的關係不過僅為一種表象,而在表象之下則是冷漠,因此在個體強烈地抒發情感之下,人際之間並無實質的交流,而「愛」也在此間蕩然無存,如同羅洛‧梅(Rollo May)所說:「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意志的反面亦非優柔寡斷,而是不願涉入重大事件,對此漠不關心,保持距離。」【2】《聊齋》以此作為主題,想要彰顯的即為此種現代生活中的人際疏離的現象。
不可諱言,在《聊齋》中,以「聊天─人際關係」作為主題外,也同時涉及了「生老病死」的不同生命情境、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的親子關係、男女間的情慾等主題。雖然這些主題均與「聊天─人際關係」相關,但在多面向的主題匯集的情形之下,其他主題在「溝通/聊天」的主要脈絡中則成為了散漫式的點綴,而未能顯示出不同時間軸線的生命情境、不同人物身分的連結中關於「溝通/聊天」與「愛」的相關性,如第七場孩子與父母的連結、第十場關於夫妻疏離的「病」、第十三場關於等待蝴蝶破蛹而出的新生歷程等,為何疏離是一種病?而蛻變為何又需要等待?這些議題在演出中卻未深入探討,反而拉高到哲學的層次,讓觀眾只能在劇中隱微的線索中進行摸索。縱如蒲先生與胡小姐間的關係,劇末雖表述「我們發明了共同的中心」,但細觀劇作內容,蒲先生與胡小姐真的進入了彼此的內心嗎?還是他們都只是創造出了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理想世界?這些問題,都成為了《聊齋》在龐大的組織架構與敘事當中的疑問,而這些疑問,卻並未在演員的精湛演技中獲得解答。
回到《聊齋》的創作主軸來說,《聊齋誌異》的「聊」給了編劇進行文字遊戲的空間,從「Chat」延展到「溝通/聊天」、到「人際關係」,甚至是「分享」,層次的漸次疊高,卻形成一種理念先行的創作。即便林奕華於導聆時表述此劇並非要回到三百年前的世界,而是意圖從經驗的紀錄過程中察覺生命內在的聲音。但是,無論是本劇在剖析現代人際關係的疏離中著力於其中一個面向,又或是劇作本身在大型敘事的理想下的破碎化,乃至於清代《聊齋誌異》的「分享」成書之說連結至當代《聊齋》的創作尚有可討論的餘地,凡此種種,或許需要問的是:在討論當代人際關係的現象時,是否必須是「聊齋」?又或是僅為文字表面的襲借作衍生的文字遊戲?這些都是創作主題在情節架構之中所要思考的問題。
註釋
1、然而關於《聊齋誌異》的「分享」之說,或出自於《聊齋誌異》成書過程中,是蒲松齡依據個人的生活經驗以及從旁人分享的故事中加以編輯而來。然此說的真實性並不可考,且魯迅駁斥此說為「不過委巷之談而已」,故應對此說有所存疑。因此從小說《聊齋誌異》的「分享」,作為劇作《聊齋》的發想,則可待商榷。參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台北:五南,2009年),頁318。
2、參見[美]Rollo May著,彭仁郁譯:《愛與意志》(台北:立緒,2001年),頁24。
《聊齋(Why We Chat?)》
演出|非常林奕華
時間|2019/06/23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