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來去天竺借本書」的劇名看,它便處處顯露著次世代網路文化語言的特徵。七個字中未點明到底是誰作為行動的主體,卻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全劇大致走向。以極其口語化的表述消解了原著精義的繁瑣,「取經」不過「去借本書」而已,戲謔調侃的同時傳達了網路時代信息傳遞的高效直截之現實。進港浪劇團這齣戲,從頭到尾並非企圖包裹或以網路時代元素點綴,它本身就是直截、粗暴而又目的性極強的次世代網路文化本身,毫不掩飾自己走進主流劇場的勃勃野心。
劇本中容納了大量的「語碼混合」(Code-mixing),將新世代裡多元交錯的文化互相嵌於一起。這裡的「混合」不僅是指演員台詞、舞美設計,連幕場的結構與改編主旨都是四處拼接而成的文化碎片。現場直播與脫口秀的話語表達形式夾在經典復刻當中,不禁讓人思索:「在場」的觀眾究竟是處於劇場之中,還是身處在網路線上跟隨播主的分享而遊走感知?
在序幕後第一場裡,楊迦恩飾演的孫悟空便置身選拔的競爭場,評審與選手之間微妙而頗具諷刺性的關係揭開了「自我發掘」與「妥協選擇」的兩個要旨;第二場中徐浩忠扮演的豬八戒引領觀眾置身真人秀場,節目本身的一層套索跟高偉哲分飾兩角帶來的戲內戲外形成強烈的語彙對撞。高偉哲開場時以脫口秀的講演事先在觀眾腦中扎下根基,但在這一場中與真人選秀的節目現場發成第一層對撞,爾後又未加引述便喬裝女身嵌入秀場的這層敘事套索裡。因此在第二場中能看到分別平行的兩個時空發生了交疊,它十分強硬地交叉於一體,但正因此體現了網路時代簡便、高效直截以及強烈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可以追溯到古典戲曲的「折子戲」裡,對次角、負角的詳盡刻劃,此點在該劇裡誇張化為一種強類的自我表達慾,尤其在第三場沙悟淨受困流沙河中體現。洪唯堯的這一場不僅打破了之前的套索敘事層,綜觀全劇,更是掙脫風格拘束自成一派。完全不顧觀眾感受的自我呢喃,在發問與解答中獨自發掘思索之答案。這是完全不同於前兩場的求助如來、唐三藏,抑或憑藉現場觀眾的成全。
而全劇點睛的最後尾聲,一段搬師京劇又幾近惡搞戲曲的橋段,將當代網路文化從「語碼混合」到「編碼混亂」淋漓盡致地再現。在前幾場費力向觀眾建立的語彙信息系統之上,親手「毀給你看」。他們有認真在嘗試京劇嗎?不如說是,他們更願將曲藝文化一股腦丟進去,至於合不合適,究竟是「褻瀆經典」還是「致敬傳統」,網路時代何必認真計較呢?
該劇另外的一大特色便是「集體創作」(Devised Theatre),也正因此存在著大量無效和失控的細節。【1】但這些看似混亂胡鬧的片段,正是對應了信息爆炸的因特網世界,大量數據信息「無效性」跟「無用論」的現實。戲劇行動毫無邏輯,片段可有可無,存在與否都成為需要思索的時候,就是無效交際、無效行動本身。就論現場邀請觀眾的互動環節,其實耗費了不少劇場內演出的有效時間。我們會講,劇中安排的「現場互動」成為了混亂劇場規則的一個敗筆嗎?並且在前面的三場中,又普遍存在著強行結論、潦草收尾的問題。而這些時間原本可以從無效的互動環節省下來作為彌補——這些不可控的因素很大程度上來自「集體創作」。
「集體創作」即意味著合作,而本身網路時代信息梳理亟需每一個線上IP的通力整合,將彼此所具備的上載共享,在這個過程中就不免存在著額外無效做功的部分。《來去天竺借本書》毫不忌諱這一點,導演跟編劇絕不會觀察不到整體結構上的鬆散、部分因果邏輯的脫節以及大量無效支節的存在。保留它原生態流通中「無用」的真實狀態,高負荷的多元文化穿插,並配以遊走於邊緣的「語碼混亂」,就是這齣戲最大的文化特徵。它們彼此處於不同維度,卻在導演吳言凜、蘇洋徵與集體創作下強行賦有存在的價值。通過召集《西遊記》的忠實粉絲,華麗搖滾與哥特美學的擁簇者,真人秀直播的愛好觀眾,實驗劇場與行為藝術的支持群體等等進入劇場,讓他們各尋所需。
進港浪的這齣戲完成了將次世代網路搭建在劇場的任務,讓原本需要被篩檢的直接「堂而皇之」地原貌呈現。至於評論如何書寫,就要論觀看者是否萃取到他所期待和渴望的「有效信息」罷了。
註釋
1、此處引自吳岳霖:挑戰書寫者,與書寫者的挑戰《來去天竺借本書》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9572
《來去天竺借本書》
演出|進港浪製作
時間|2018/05/11 17:30
地點|駁二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