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許東鈞(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系碩士生)
若說歐洲中世紀的時間性是一種回返式,終其一生為死亡做準備;那麼自啟蒙時代以來所推崇的時間性則是朝向一個想像中的未來,追求一種永恆而未可及的美好。不論是哪一種時間觀,其本質皆在於:我們無法真正停留在當下。時間不斷推移,當下總在轉瞬間消逝,存在也在這過程中不斷被侵蝕。
印尼藝術家麥拉蒂.蘇若道默(Melati Suryodarmo)與日本多媒體劇場Nibroll的音樂總監SKANK在此次合作中,正是以各自的身體與媒材回應這樣的時間困境。
演出開始前,麥拉蒂在原有的空間裡以膠帶劃出一個新的舞台區域。觀眾坐定後,兩位演者與觀眾從同一入口進場,模糊了觀看與被觀看的界線。場域中擺放著一座三角形的石頭堆,以及一只空的玻璃杯和一只盛有白色液體的杯子。身穿黑衣的麥拉蒂與穿著白上衣黑褲的SKANK先後走入框線之內,麥拉蒂率先開始將石塊一顆顆輕放到特定的位置。不久後SKANK加入,兩人像是在展開一場不為敘事的互動——他們反重力地安置石塊,選擇其某一面與地面接觸,並輪流調配分布的位置與重量。這些動作雖然看似重複,卻蘊含著某種默契與對峙,使整個空間逐漸被一種無聲的張力填滿。
隨後,兩人將這些石塊陸續放到觀眾的手上,又把兩個玻璃杯移到場外。此時的石頭不再只是物件,而成為連接演者與觀者的一種介質,也是一種傳遞意志與能量的媒介。
舞台被清空後,麥拉蒂再次從入口走入,懷抱一顆明顯更沉重的石塊。這次,她花費更多氣力來移動,呼吸聲在靜止的空間中格外明顯。她抱著石塊緩慢地側躺,再轉為平躺,將石塊置於胸口。巨大的重量壓迫著她的呼吸,使胸口起伏變得緩慢而困難。觀眾的視線集中在這個微小卻緊張的動作上,像是在等待一個臨界點的到來。
飄浪的夢 WANDERINGDREAMS(世紀當代舞團提供)
就在這時,燈光瞬間熄滅,整個空間陷入黑暗。麥拉蒂的喘息聲也被黑暗吞沒,僅剩窗外傳來偶爾的機車聲,讓人意識到此刻的身處與當下的現實。而後,SKANK在地下室以大提琴拉出細長的聲響。吊掛於空中的燈泡亮起,重新打開另一個空間。單音的大提琴聲反覆牽引著時間的流動,也牽引著麥拉蒂的身體,使她的雙手與腳底產生微微的捲曲與發聲。
接下來,SKANK再次上樓後,拿出錄音機播放剛剛被大提琴所刻劃出的當下,並重複地彎身撿起地上的石塊起立、蹲下,他的動作介於用力與節制之間,像是在進行一項反覆但無明確目的的操作。麥拉蒂則重新拾起場外的兩只玻璃杯,反覆交換空杯與盛有白色液體的杯子。
演出尾聲,SKANK停止了錄音機播放,走下樓回到地下空間,而麥拉蒂則以手勢示意觀眾,將手上的石塊滾回舞台框線之內。作品在這個靜默的歸還動作中結束。
雖說本演出標榜為行為藝術的演出,但在既定的劇場空間中,演出仍採用了相對固定的場域配置與進程安排,使其有機性的特質受到某種程度的限制。當然,筆者無從確知其中有多少環節是即興生成,多少又是預設設計,但若從舞蹈的視角觀看,整體架構仍是清晰可辨的。
無意義所建構出的感知結構,使觀眾經常處於無所適從的狀態。命題或許已被放置其中,但若觀眾手中握有鑰匙,卻遲遲找不到對應的鑰匙孔,那麼這樣的架構是否會因此失效?當然,創作者的有意與無意也並非筆者能判斷,但意義無法連結的這種觀看經驗,反倒促使觀者不斷回返至上一個當下,重新檢視自身所經歷的片段。對於無法即刻辨識的內容,筆者不斷地回想前一個畫面,重新檢視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這樣的觀看狀態,更使筆者意識到:當我們渴望從當下中捕捉意義時,也正是我們被排除在「當下」之外的時刻。
而這樣的矛盾,也與現代性中對於「更好」的追求如出一轍:我們不斷地前進、計畫、改善,卻也因此無法真正安頓在當前的狀態中。《飄浪的夢》正是透過這種不穩定與尋找,讓觀看者經歷一場無法安頓的漂流。
正如麥拉蒂在節目單中所附詩句的末段所言:「飄浮著,尋找安身之所。我們在沉睡中試圖捕捉,經歷漂泊,我們能否觸及那不曾受傷的所在?」在這充滿意義的世界裡,這場演出選擇回到動作本身,在重複與重量之中,提供了一種不同的觀看經驗。它並未強迫我們理解,卻讓我在其中意識到自己與世界的連結方式——微小、安靜、但真實地存在著。
《飄浪的夢 WANDERINGDREAMS》
演出|麥拉蒂.蘇若道默(Melati Suryodarmo)、SKANK
時間|2025/03/27 19:30
地點|脊地艸台(台北市大安區師大路68巷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