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台北與紐約以及三個世代的一部家族史,在黎煥雄充滿詩意與音樂性的複調劇場手法中,幻化為一場集體療癒的儀式。陳俊志的私歷史由此鋪展綿延,將整個時代變遷中的細微破碎的社會記憶,揉進他個人的生命探索之中,交織成一則滿載台灣國(家)族回憶的創傷敘事。
人力飛行劇團於今年歲末加演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利用歌隊的戲劇形式,採用眾聲喧譁(heteroglossia)的多聲部手法,使得劇中每個角色破碎而又飽滿、完整卻也不完整。每個角色都參與了說故事、分享心情的儀式,然而沒有一個故事是絕對完整真實的,每一個場景都象徵一段建構而成的回憶,而這些零碎回憶堆積起來的,便是作者及導演所要強調的「無父無家」、「飄浮放逐」的巨大孤寂感。眾聲喧譁的音線技巧或許並不新奇,但在此劇中,這樣的技巧搭配上同樣是複調的身體表演方式,巧妙地將「回憶」、「(潛)意識」、「慾望」、「創傷」這幾個主題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劇中演員的身體屬性多元多變,廣泛運用了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寫實演法、史詩劇場的疏離技巧、詩歌朗誦式的吟詠、碧娜鮑許式的舞蹈技術,使得所有演員的身體彷彿在一場混亂的夢境中,時而輕快寫實,時而緩慢失真。在描述阿敏吸毒致死的那場戲中,J站立於側邊高臺,彷彿從另一個時空冷靜凝視;小迪與其他人伏在右下舞台的床畔不住悲泣,場面寫實哀戚;三個歌隊成員如無頭蒼蠅推著病床,在上舞台歇斯底里原地打轉;另兩名成員立於下舞台,則進行著一場象徵急救的儀式,雙手在空中不斷重複電擊的動作;唯有阿敏甫出竅的失控靈魂,在舞台正中央躲閃奔逃。舞台上所有演員的身體屬性全然不同,複調的表演方式讓「破碎」的主題更形破碎,凸顯了整個龐雜敘事如夢似幻卻又殘酷寫實的本質。
導演詩意的拼貼劇場美學襯托出這些在社會體制外遊蕩無家的身體:藥物成癮的身體、同性戀的身體、異鄉勞工的身體、逃逸婚姻的身體、犯法的身體、亂倫的身體。這些痛苦不堪幾乎失神的身體在舞台上游走逃竄,藉由複調多音的敘事提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什麼是正常?正如傅科(Michel Foucault)筆下那些「被排除者」的身體,往往被規訓體制宣告為「不正常」,劇中所有角色都難逃此般命運所帶來的永久創傷。
九人一組的歌隊表演彈性十足,時而成為角色內心糾結的獨白,時而只作冷靜的旁觀者,時而充當背景演員,時而又化身一種抽象的概念,是此劇相當突出的一環。然而歌隊的發音方式,對照於核心故事催淚的寫實演法,在某些時刻稍顯突兀疏離,若不是導演刻意如此,則應該有其他發展的可能。
戲罷,觀眾席傳來細細碎碎的抽泣聲,悲傷肅穆中洋溢著溫暖的力量。作為一則創傷敘事,《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為那些逸於體制之外的靈魂進行了一場深刻動人的集體療癒。站在國家戲劇院大門的陳俊志溫柔一笑,對散場觀眾們揮手道別,一種劇場特有的、只可心領神會的親密感頓時油然而生。
《台北爸爸.紐約媽媽》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2/12/1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