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專案評論人)
《相看儼然》的關鍵字是歌仔音樂劇、文學改編。劇情呈現一段橫亙三個不同時空的未竟奇戀。觀眾隨樊素的演員視角,出入其日常,共同讀取她沉迷的劇本《般度與殊離》。當演出排練開始,她的生活被劇本故事內的時空滲透;她無法判斷自己究竟瘋了或是入戲太深——直到一次演出她看見了觀眾席內感覺似曾相識的僧侶,懷疑自己可能跟劇中角色有某些連結。
改編融入輪迴概念,輔以表演形式的差異展現故事時空層次。劇中運用輪迴安置三段戀情,第一世是天人,第二世是明朝,第三世是現代;輪迴本為大眾熟悉概念,緩解時空跳接可能觸發的理解障礙。全劇以演員讀本排戲的做戲過程行進;演員樊素(劉廷芳飾)向同事何威宏(呂名堯飾)描述排練期親身經歷的玄異體驗——劇本故事逐漸融入她的現實——為敘事主線。而戲的主體由戲中戲《般若與殊離》的二世輪迴構成,特別著墨在明朝世的三角情感糾葛:訂婚男子郭子淩(孫詩詠飾)周旋在布商主理人吳湄(孫詩珮飾)與未婚妻香蘭(鄭紫雲飾)之間天人交戰。而天人世兩位無性別天人般度(孫詩珮飾)及殊離(孫詩詠飾)的一眼瞬間,充作讖語。永劫回歸或許是《相看儼然》的主題旋律。
如果將「歌仔音樂劇」視為作品風格或類型看待,音樂自然是《相看儼然》的內在骨幹。劇情在劇本故事和當下情境變幻,複數鏡框時空的出入或轉場都依賴音樂引領。現代場景導入鋼琴、大提琴和電子音色的質地,一段段略有相似感的弦樂節奏律動淡入淡出,打造出可辨識的空間;無痕銜接起綿延的時空流動。配樂、音樂劇歌曲和歌仔聲腔建構表演之外的音景,音樂不只是戲的輔助者,在物理面自成獨立星系。
現代時空以音樂劇呈現,劇本中的兩個非現代時空(天人和明朝)採歌仔戲形式;可以明確看見三個時空轉為兩種表演形式承接,複數時空疊加的場域;在想像與現實的裂隙合一。其中最有趣的是某個排戲橋段,演員何威宏及樊素對手詮釋天人世的般度與殊離,戲曲程式於此化為某種形似的舞蹈化肢體,這層由外而內的模擬/創造過程,類似過渡性客體,代表音樂劇與歌仔戲兩種表演形式,藉著「模仿」彼此鍵結。進一步思考,「模仿」是以己為器展示他者樣貌的交織動態;舞台上的演員排練在戲裡,而排練又是戲逐漸成形的轉化歷程。劇本經由演員扮演被賦形,跨越虛實和表演形式的落差,彼此融混,也互為表裡。
相看儼然(一心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相看儼然》最吸引人之處莫過於三世輪迴的脈絡梳理。三世戀情是僵局示現,劇中一再出現情感取向引發失衡的情節,扣回宿命之必然。三世間的內在牽扯,沿用原著設定,演員與戲的雙向關係包覆故事表層;夢境的複述、排練的嘗試、劇本的探究,種種虛實置換在樊素身心流轉。她是演出劇本的演員,被潛意識把持遊走在劇本內外。故事由她訴說,包含真偽、瘋狂、政治、倫理、自我的多向度辯證,無論辯證子題多廣泛,都擺脫不了距離的量度,這一切終究是屬於她個人的私語。改編後的整體調性,仍貼近發想原作短篇小說〈儼然記〉的淡然風格。
舞台方面,兩座滿佈孔洞的船型舞台裝置位移分合,相同硬體萬化無限場景。音樂、分區的冷熱燈光以及投影影像寫意表達了不同時空情境,精準的舞台技術傳遞出:交集而分離的兩個世界共存著。
《相看儼然》工筆精描宿世情劫,浪漫整合起亦真亦幻、音樂劇歌仔戲共存的跨界形式,就感官效果來看是成功的。但詩意也許是抗辯的另一重聲響,抹除虛實交界,保留原著精神,反覆喚起觀眾心中的浪漫意象再輕輕粉碎。最後自殺的橋段狀似突兀,對我來說,是編劇的叩問。回歸最真實的控訴,濃重執念反映輪迴何以延續。引來永劫之牢的究竟是角色本性,或是其他?劇中無意解釋的,留待觀眾參透。於此,歌仔戲不再是一個被嚴格定義的既定表演形式,透過不說滿的故事而擴張面目,成為一種靠近哲學的方式。
《相看儼然》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24/05/1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