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施靜沂( 專案評論人)
3月下旬在台中歌劇院首演的布拉瑞揚舞團舞作《我.我們》,相較於舊作常與原住民文化傳統深度對話,【1】此作中,編舞家從舞蹈梳理自身母體文化──排灣時,似乎更著重於呈現當代社會中原住民族人的各種樣貌。
作品中除了蘊含現代舞(modern dance)及當代舞蹈(contemporary dance)元素,電子音樂(EDM)、數位藝術(digital art)【2】也占據要角──包含邀請排灣族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徐逸君進行技術場景與大量投影的影像繪圖與設計、音樂人阿爆.阿仍仍統籌音樂、溫娜Wenna編曲與製作混音等等;因而相較於從藝術思索「何謂排灣」,《我.我們》趨向於從跳脫又不忘卻的角度鑽探「當代排灣藝術」的長遠可能:那或許是不同專長的藝術家圍繞自身母體文化與藝術,能趨向於怎樣的潮流、心流與藝術流派?或者,找出怎樣的、訴說當代族人故事的創作態度與方法;進一步,當祖先在過去創造出引以為傲的文化藝術,身處瞬息萬變的二十一世紀,「我.我們」又如何開展出新的藝術哲學?
《我.我們》舞作大致分為三段;舞作開宗明義,在EDM強勢的音樂流瀉下展開。在宛若「DJ Set」之作為前段舞蹈導引的音樂中,如同舊作,不乏收縮與延展(contraction & release)、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跌落與復甦(fall and recovery)等現代舞元素;音樂風格方面則讓人聯想到夜店常見、令人出神的Trance曲風;也的確,舞作開始後不久,筆者很快就跟著沉浸到EDM的河道上,跟著擔綱主舞的高旻辰(Aulu)及其舞群,從近似機械舞(popping)的開場,慢慢熟悉EDM及其形塑之前衛、新穎的氛圍。在充滿陌生感與探索感的氛圍中,若往舞團舊作也曾梳理之當代原住民處境的方面聯想,則有種模擬、再現(過往)族人從自己部落來到龐雜又充滿種種可能之現當代社會的心境;當舞者在迷幻風格的EDM中摸索舞蹈風格與路徑,似乎就是想更深地了解自己身處何方。在此觀眾也慢慢看到,不同秉性的舞者就像不同性情的族人,在指涉現當代社會的EDM音樂中,有截然不同的表現。
舞者/族人如何在EDM形塑的現當代氛圍中「找自己」?
然而,前段舞作中,無論舞者如何在音樂中「找自己」,似乎只有Aulu很快捉摸出在EDM大展身手的一百種方式;他時而被舞群簇擁、時而被抬得很高,時而流暢自信地展現其獨樹一幟的舞蹈魂。這樣的過程讓人想起在舞團舊作《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中,Aulu有段在酒吧氛圍場景搭配高跟鞋的獨舞。相較於當時的柔軟與酣暢,此次舞蹈在EDM烘托下,層次更為井然與豐富。
此一段落,其他戴面罩的舞者舞姿變化不大,近乎以烘托Aulu為主;如此情境也讓人試著對照現當代社會中的原住民族人處境:是否,並非所有人都能適應這個崇尚複製與速度的資本主義社會、數位時代,並在這樣的社會「找到自己」;以及,許多族人從自己部落來到都會,是否常常變成急於「趕上」都會生活的日新月異,久而久之便認不出本來的樣子,並與族人、母體文化疏離?然而,即使現當代社會有著易於讓人迷失的種種誘因,但舞作前段的EDM音樂仍賦予這樣的「現當代」些許正面元素;包括相較於過往,人們慢慢有餘力在工作之餘更廣泛地探索自我,以及第一段落音樂結尾的鳥鳴與溪流聲,或也象徵環境永續、著重人與自然的關係,逐漸成為台灣社會想共同努力的方向,而不只是原住民傳統生態智慧的一環與環保人士倡議的主旨。
接下來的獨舞,則與前段形成巨大反差。當前段迷幻舞曲般的音樂安靜下來,舞台剩下一片黑暗;慢慢地,觀眾看到孔伯元敲著響板,由緩而快,或時緩時快地開始他的舞蹈。響板音調單一,節奏感與EDM南轅北轍,如同孔伯元及其獨舞和Aulu形成的反差:一者絢爛如花、享受熱鬧簇擁,一者質樸且散發孤傲氛圍,像在漆黑中以響板探求回應,但偌大的安靜中卻無甚明確迴響。若以此對照思索關乎藝術創作的課題,或許會是:若自身的創作展演與當代潮流、鑑賞品味有些距離,是否加倍的辛苦便是注定的;尤其,當我們熱衷於以自己的方式創作、尋覓知音,並沉浸在自己的步調與探尋時,或許自成一格,但他人卻不一定「了解你的明白」,並將你的創作視為「藝術」?
演繹透過「心靈之眼」,尋找與回歸真正重要人事物的艱難
究竟要迎合、加入他人的潮流,抑或符合自己的心流?又或者,如何找到志同道合的「我們」,從自身(有所認同的)族群文化出發,自成新流?這類藝術展演與創作之「道」,約莫很多創作者都思考過。就此,下一段獨舞提供了不同的觀點。
這位獨舞者很快就讓人想到「哥吉拉」,其持續發出興奮的怪獸吼聲,顯然比方才的響板更「難懂」;但相較於人類舞者,怪獸的存在卻讓人難以忽視。記得舞台上,飾演怪獸的舞者在較單調、重複的EDM音樂中持續舞動,氛圍像在健身房強健體魄、壯大自己,也像要在競爭的遊戲裡非拔得頭籌不可。如此歷程讓人想到某種「藝術與商業之辯」,也就是在藝術創作與展演場域裡,究竟要成為鋪天蓋地的商業怪獸、刷出無與倫比的存在感,卻不一定明白所言與追尋之物為何;抑或要遵循自己身而為人,本就亦步亦趨、生命有所限制亦有所疑惑?換言之,「怪獸」的出場似乎是舞作與當代社會中較「不自然」卻日愈普遍的另類存在或聚合試圖展開對話,不乏反思性。
三段獨舞後,藝術家磊勒丹的視覺創作開始擔綱要角。前陣子磊勒丹以灶、臍帶、祖靈柱為意象,尋找傳統與當代連結的作品《祖靈六號》在台灣燈節、松山文創園區展出;到了此齣舞作中的視覺,有一段是在數位感濃厚的EDM中,出現偌大的藍色眼睛;還有一段是有許多小型符號快速在觀眾眼前、舞台上方流淌而過。由於此時群舞的舞者都戴著面罩,也讓人想到:是否是在重現,在當今各種資訊無時不刻排山倒海而來的時光裡,要認出真正重要的人事物並不容易?在數位生活的河道上,各種平凡與好壞都快速流過;那麼身而為人,是否我們在他人的人生裡,也是快速出現又消失,一下子淹沒在記憶之河?
於此縈繞強烈流逝感的音樂、舞蹈與視覺展演中,舞作後段EDM退居背景,宛若現當代生活已成為「日常」。此時,只見舞者在黑暗中嘗試發聲、吟唱族語歌謠;很快地,古老歌謠獲得零星回應,然後變得此起彼落。相較於前面的獨舞、主舞,戴面罩的舞者當時是彼此配合,此刻,族語歌謠卻成為人們在偌大混雜的當代社會,認出彼此靈魂、朝向心有靈犀的橋梁。雖然人人吟唱與變奏之法不同,甚至脫下面罩後不太適應臉龐赤裸的自己,但如此合唱卻能自成和諧的交響與美麗的凝聚。
在此,人與人的關係並非緊張競爭,而是如同森林豐富的林相與生物相,各居其位,因而也呈現出《我.我們》試圖賦予排灣族文化傳統、族語歌謠在當代社會的不可取代性──當人們藉由文化傳統認出彼此,共鳴與話題或也於焉展開。於此如「家」一般的氛圍中,我們/人們或許也能找回勇氣與能量,展開各種嘗試並且「做自己」!
註解
1、像是《路吶》蘊含布農族音樂與獵人文化,《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結合阿美族年齡階級──巴卡路耐(Pakarongay)的訓練及海洋文化,《己力渡路》將泰雅族織布轉換為舞蹈語言。
2、當代舞蹈與數位藝術的關聯,或可參酌張婷婷〈淺談臺灣數位藝術的舞蹈新視野〉及林祺政、王雲幼的〈臺灣當代舞蹈與新數位科技結合之製作探討〉兩文。
《我・我們》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3/3/25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