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盧玉珍(特約評論人)
這是一場聲光音效震撼力十足的演出,經由科技投射而出流動的影像圖繪,緊密地扣連戴著黑色金光面具舞動的舞者,時時刻刻高潮迭起,充滿了前衛性、想像力與未來感。與此同時,三、兩句排灣族童謠的吟唱,卻又把觀眾帶回到懷舊的自然情境。前衛動能與童趣純真並置,看似扞格矛盾,卻能相輔相成,令人不禁想要進一步深掘創作者「自我」探索的軌跡。
視覺上,舞作的前衛感有一部分來自金屬格網的黑色紗幕,它不僅可以作為燈光揮灑的畫布,讓電路板似的霓虹灯線路設計可以和天幕上的影像同步串流其間,拉出層次複雜的空間疊影,且在片段紗幕的升降之間,改變了舞台的重點,引導觀眾的注意力走向。例如,開場時,未戴面具的獨舞者高旻辰,身著肉色連身的Tights及黑襪,倏忽之間由左下舞台移位到遽然縮小而形如母親子宮的舞台中央,就是借助暗燈與格網紗幕巧妙布置的效果。
按節目單的解說,《我,我們》是「排灣族對生命三個階段〔Pulima, Puqulu, Puvarung〕的詮釋」【1】中的第一部曲。眾所周知,其中的Pulima在排灣語中意指手作勞動,攸關製陶、刺繡、雕刻等活動,尤其字根lima有「完整、創造之意」【2】,因此傳統上隸屬於擁有很多巧手的「藝匠」階級的工作。舞作將之定位為生命中的年輕階段,毋寧是針對三位步入壯年的排灣族創作者(磊勒丹、阿爆、布拉瑞揚)合作的開端而言,也或許是為了奠定未來待續的記憶之作。不過,作品中反覆出現舞者四指併攏的手掌,以之模仿百步蛇的三角形頭部向四方戳刺,或手指顫動有如細長的蛇信吞吐,又以坐臥於地板的群舞來影射碩長的蛇身,這些表現在在諭示了手作勞動的母題,同時也契合排灣族關於百步蛇的神話傳說。
形式上,代表「我」的三段獨舞,依序分別以陰柔男、中性男、陽剛男的角色扮演呈現之。陰柔男是由柔軟度極佳的高旻辰挑大樑,扭曲的身軀線條與斷續抽動的四肢,配上變成鏡子的手掌及從上而下的乾冰,煙蘊縈繞中,揮之不去的是照鏡自戀的水仙形象。特別是其中的一幕,黑面具的群舞者蹲踞於其四周,並以手掌貼印於其身上,整體畫面時而如風中搖曳的花苞,時而又如捏塑成形的陶土,手的主題昭然若揭。而中性男雖然是戴著面具上場,但胖胖的身材加上圓圓的肚子,一看就知道是孔柏元。創作者也善於利用他的特色,賦予他近乎詼諧的手勢,他也是全場中唯一沒有跳躍動作,而自始至終穿著黑襪的舞者。當背景音效歸零後,另一戴著面具的陽剛男(王傑)則以其呼吸、喘氣、呢喃和低吼聲,觸發燈光的對應,顯示了舞者的主動性。
其實,舞者的自主性一直是布拉瑞揚舞團的特點,即便是群舞時,一字排開的每位舞者,展示自我身體的姿勢也不盡相同。印象中,舞者的肉色緊身衣是在舞作的後半段時,貼上了百步蛇化身的黑色三角形圖案,在穿過耳際的爆裂聲與眩目旋轉的燈光中,指涉「我們」的舞群排成單行,一面以肩膀繞著八字,一面踮著腳尖扭腰擺臀地走秀。然而,全程都戴著面具的群舞,抹除了有關舞者的原住民身分或個人情緒的線索,宛如匿名者般予人摸不到頭緒的窒息感。
可是,透過貫穿頭尾的排灣童謠《Vangaw天窗》的吟唱,原先被抽離脈絡的身份,剎那間復返回神,重新被「排灣化」。再者,歌詞正好對應台灣當前的氣候困境,儼然是為祈雨而唱的禱詞:「vangaw vangaw qemudjalj nungida?(天窗!天窗!什麼時候下雨?)pacunu a sasi a mantenten(你看那個螞蟻,正在爬過來)」【3】,而燈光也配合歌詞,由開場時的小長方形天窗,瞬間拉開,變成佈滿天幕的橫幅,群舞於焉展開。舞作中,這種指意式的燈光變化一再出現,有時有畫龍點睛之效,有時過於搶眼,反而看不到舞蹈本身。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把燈光、音效、服裝平等共構舞蹈場面者,曾是Alwin Nikolais (1910-1993)作品的獨到之處,但也因此被批評其舞蹈「去人性化」。是故,兒歌《Vangaw天窗》的再現,雖然簡短,卻是原住民主體性直接現身的關鍵,意義不凡。但意料之外的是,女性和聲隨後卻出現在全男性的舞作中,聽起來像是隱形母親的安慰。由此可知,在前往理想自我的道途中,無論編舞者如何日新又新,語言符號總難以擺脫性別的操演。
註解
1、出自《我,我們》(2023)節目單,頁1。
2、盧梅芬(2007)。《天還未亮:台灣當代原住民藝術發展》。台北:藝術家,頁138。
3、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H7hhj66H-U
《我・我們》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3/3/24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