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中中中中……間——評《Sucks in the Middle》
5月
31
2024
Sucks in the Middl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39次瀏覽

文 黃鼎云(專案評論人)

多次以沉浸式展演為主要創作方向的編導洪唯堯,近年不僅多次與嫻熟長銷沉浸展演的「驚喜製造」合作、也擔任國家兩廳院「5G專案」主要合作者之一發表《神不在的小鎮》、《彌Operation 1'71701'/ 彌—見證日:終末之戰》等大型戶外展演。本次《Sucks in the Middle》為台中國家歌劇院的委創作品,主要取材自台灣發生的重大事件與社會新聞事件、亦呼應台中位於台灣島中部的地理位置,試圖捕捉「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特殊感受。有別於前幾次創作以飯店、戶外廣場、線上等非典型劇場空間進行展演,《Sucks in the Middle》進入到設備齊全、功能多樣的劇場空間中立刻展現出有別以往的創作野心。靈活運用大量的懸吊、升降平台等舞台技術成為本作的一大特色。

開場全體觀眾(約60人)被帶入目測不足10坪的白色帆布空間。穿著寬鬆連身裙女子自空間中央的地洞爬出,身上連結著透明軟管。她擒住軟管呼氣時,自身腹部隆起如妊娠。這被膨脹的是氣球,也似嬰孩,也似虛空妄想。女子以手持式投影機環著白色帳幕打出句句字幕,大意與墮胎、流產有關。字幕隨著運動時而變形扭曲、時而放大縮小。隨著音樂逐漸激昂,這窘迫的白色之屋在臨界之時被撐裂開來。透過劇場兩組吊桿的一上一下反向運動,原帳篷頂棚順勢成了掛幕、而側邊牆面則降至腰側。眼前景色開闊起來,觀眾置身於幽暗卻充滿機械、器材林立的空間。漸漸地能夠辨認出,此刻我們正站在原劇場空間的舞台面上。


Sucks in the Middl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爾後一連串中陰即景來襲、拼貼著無語言的行動,他們彷彿怨靈於此久久無法超脫。殺人犯堆疊肢解屍體自卸貨平台緩緩升起、操五寶的乩童將月斧換成一般斧頭更顯詭異、悽豔蒼白的無家者推購物車搜集著垃圾也運送屍體、獻祭的女人赤裸懸掛如耶穌受難、被火燒的男子倉皇地打轉、對峙衝突的男人與使盡全力埋葬屍體的女人等等應接不暇。稍早的帆布空間彷彿是一座通往地獄的貨梯,在開闔間穿越了時空。聲響的運用與音場的規畫在此扮演畫龍點睛的角色,有效地讓幽暗卻又處處充滿機械、機關的空間中勾勒出未知的恐懼。非清晰可見的劇場機關結合分離度較高的音場、音軌配置,依靠著挑高的舞台空間讓聲響自四面八方而來,呈現自然的模糊與持續的殘響。讓人在詭譎的情境裡忍不住想指認聲音究竟自何處傳來,又對此未知感到微微不安。

這持續約30分鐘的苦難奇觀交替上演勾引出視聽的奇景卻也帶來對作品的困惑。我無法輕易辨識各角色在困境中的掙扎與難以抉擇,也好奇他們「卡在中間」的處境所為何來。更清楚地說,角色各自的困境沒有被揭露,取而代之的是流於短促的行動捕捉離奇與殘酷之美。正因心理運動已經偏移,從引逗同理心轉向冷眼旁觀他者痛苦,每個角色的行動都在眼裡都漸漸成了為畫面而擺拍。這無法輕易與角色共鳴思考也涉及到沉浸展演中觀眾有別其他劇場形式所處的特殊物理位置與心理狀態。

上述無語言殘酷段落構築在大量技術基礎之上——懸吊系統(吊景物也吊人)、升降平台、特殊燃燒——堆砌出的奇觀伴隨著演出的時間漸漸顯露疲態,而演出空間佈局上也難以掩飾其極限。由於演出空間大體上配合技術需求被區分為兩區(地洞區、卸貨平台區)彼此交替、交疊發生。對觀眾的「沉浸」策略漸漸化約成僅是在這兩區場景間往復,不僅觀眾在空間運動上是相對是單一的,空間的位移也沒有因為連續繁複畫面支撐起持續性的期盼。

正因為沉浸演出一大特色是將焦點之選擇的權利部分讓渡給觀眾,也因此觀眾被催生出需追隨畫面與運動的本能。它有別於觀眾被動被提供畫面與氛圍的固定面向展演,觀眾總在追索「還有什麼事情發生」的狀態下,導致各別表演者行動下的因果與掙扎都很難被述說完整,只留下一抹印象。被強制化約成直觀的行動(被殺了、殺了人、衝突、強暴、滅屍等等)又因技術安全考量,演出執行時必須由相當數量的工作人員適切引導觀眾行為,也因為技術安全考量表演者常常得抵達表演定點後才開始構築畫面跟展開行動。多方因素影響下,觀眾在觀演關係間隱約被強制共謀成了獵奇俱樂部的忠實會員,一但畫面完成便容易失去興趣(心想「這邊結束了!」)轉身搜索著更強烈的感官刺激。好似應該捕捉角色「卡在中間」的處境,卻只能辨認其行動表象卻沒有看到掙扎過程。聳動的畫面與聲效缺乏情感部署的連結,符號與敘事的支撐力自然也變得扁平。或許可宣稱這是一種「卡在兩場景之間」的具象空間政治,然而這樣詮釋難免有點穿鑿附會。就觀眾的體驗角度而言,反而更像畫面執行完成便選擇轉台的獵捕心理。

當觀眾之所以移動的原因被削弱成僅是見證奇觀畫面的前奏,而奇觀佈建完成後卻又無法結構化支撐出推進與鋪排,只能暗自期許結構上出現另一個強度更高的奇觀掩蓋。若基於獵奇與見證心理,這作品中幾乎運用了大量今日劇場中無論因為資源、技術門檻等而相對少見的「效果」。然而已經看了大半演出的我,縱使捕捉了很多「中間」的線索,卻仍猶疑地持續搜尋著節目單所言「卡在中間」的曖昧、不確定、壓迫甚至自毀等等感覺究竟在哪裡。漸漸地感受作品的方式也開始「卡在中間」了。


Sucks in the Middl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林峻永)

話鋒一轉。整場演出中,唯一明確開口說話的表演者是來自印尼華裔的梁芯櫻。她自頂棚走出、沿著貓道走下舞台區,攜著另一名特邀演出的表演者、矮小症者李秀芬。她倆拎著手電筒探路,台詞間指認此刻場景應是台中「第一廣場」(今稱「東協廣場」)「第一廣場」是位於台中火車站前商業大樓,在台中主要消費空間逐步西移後蕭條多年,直到約十多年前漸漸成為新住民、移工的主要聚集消費地、並更名為「東協廣場」。符合客群需求的商店、餐廳也應運而生,該商業區再次蓬勃。

梁芯櫻探索當年蕭條如鬼屋般的「第一廣場」,隨著台詞的推移行至今日的「東協廣場」。她的獨白覆/複寫了這段歷史,又總結稍早發生連串事件與符號,並在語末揭露自己在印尼被視為華人、在台灣被視為印尼人那種「卡在中間」的情境。奇觀秀後接續梁芯櫻近15分鐘無音效、近乎無場景變化的獨白是演出結構上相當有趣的調度,也與先前形成強烈對比。主創選擇將所有的「話語權」梭哈在她身上,剝奪了一群擅長語言表達的表演者們為所扮演的角色說話的能力,共同見證著這棟未被拆除卻又重新還魂的空間。它既不新也不舊,見證著台中近代社會經濟發展的縮影。雖然這話語權的移轉與先前提及的另一位特邀表演者李秀芬長達三分鐘的獨舞仍隱隱然帶著刻意「多元政治」的操作感。至少演出至此,我們不再只因為沉浸的特質而見獵心喜地狂亂捕捉如常的悲劇即景。隨後其他表演者亦回到自身,透過手持投影機上的字幕揭露自己的多重身份認同與「在中間」的處境。例如:「每個人其實都是某個人的某個人」(例如:我是爸爸的兒子、老師的學生等等)、「我們都是社會、經濟、政治、專業領域中的某個身份」。

尾聲劇場大幕升起,表演者們一字排開坐在觀眾席凝視著舞台上的觀眾,彷彿觀眾才是這人間悲喜的表演者,一名表演者試圖靠近舞台上的觀眾在連結舞台面與觀眾席的樂池中摔了一跤。樂池平台最終冉冉升起,開場那顆象徵著嬰孩與妄想的白色氣球再次現身。這次它變得十分巨大,氣球彷彿撐起了整座平台卻又像夾在平台與油壓機間動彈不得。「中間」的概念確實無所不在,但也因為對於「中間」的想法太多樣,反而難讓人感受到什麼是「卡在中間」、「不上不下」。捕捉這特殊的感覺與其抽象的概念並非易事,一不小心就容易散焦。作品中多義的「中間」錯落挪移、疊床架屋,確實讓整體演出免不了出現一種「不上不下」的感覺。

團隊在創作上確實花了不少心思,也嘗試多種機關調度、特效實驗。製作上充滿細節,謹慎確保所有安全的檢測與確認人員的流動都相當令人欣賞。整體演出十分流暢完整,對這樣的野心與嘗試有著高度的肯定。演出最後於觀眾席的投影字幕中說到原作品命名為「中度憂鬱」,但不希望太沉重而改成「Sucks in the Middle」。此說法或許反向證明了作品似乎從發想、創作、執行至打磨的過程中,創作意志上不斷擺盪與擴延對於「中間」的意涵,導致對「中間」的過分詮釋讓整體經驗的觀看座標變得相對混雜、多義。同時,又因為空間侷限與沉浸觀演關係的特質使然,好似什麼都在「中間」卻又不知「卡在中間」當為何物。但若願後設地詮釋,這何嘗不就是「卡在中間」呢?

《Sucks in the Middle》

演出|洪唯堯
時間|2024/05/18 13:0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感受是濃烈的、先行的、帶有詭譎恐怖氛圍的,沈浸式的形式是成立的,而且因為劇院的大空間與神秘感,較真正的沈浸式演出距離上更為舒適,如果說劇名所呈現的概念是此次創作的核心,那這齣戲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的貼合主軸,唯有結尾若沒有一個真正的結束或謝幕,我方能更加舒暢的說出我剛剛在劇院中經歷了《幹!卡在中間》。
6月
20
2024
在實際經歷過70分鐘演出後,我再次確認了,就算沒有利用數位技術輔助敘事,這個不斷強調其「沈浸性」的劇場,正如Wynants所指出的預設著觀眾需要被某種「集體的經驗」納入。而在本作裡,這些以大量「奇觀」來催化的集體經驗,正是對應導演所說的既非輕度、也非重度的,無以名狀的集體中度憂鬱(或我的「鬱悶」)。
5月
27
2024
若《強迫意念》有什麼深意,甚至是近乎奧義的,那應是與神同行的性戲耍,而不是性論(sexuality)或性意識的流動與多元性,因為那種設定過於簡單,也是當代社會日趨常規的議程,就像酷兒與性多元的社會議題是日益被接納,即使有淪為主流社會的窺奇之虞,也無礙於它被肯認的生命價值。
6月
20
2024
感受是濃烈的、先行的、帶有詭譎恐怖氛圍的,沈浸式的形式是成立的,而且因為劇院的大空間與神秘感,較真正的沈浸式演出距離上更為舒適,如果說劇名所呈現的概念是此次創作的核心,那這齣戲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的貼合主軸,唯有結尾若沒有一個真正的結束或謝幕,我方能更加舒暢的說出我剛剛在劇院中經歷了《幹!卡在中間》。
6月
20
2024
《乩身》故事內容企圖討論宮廟與乩童的碰撞、傳統民間信仰與媒體科技的火花,並將民間信仰在後疫情時代線上化、科技化所帶來的轉變以戲劇的方式呈現,也希望可以帶著觀眾一起思考存在網路上的信仰與地域性守護的辯證關係。全劇強調「過去的神在天上,現在的神在手上」的思維,但不應忽略臺灣宮廟信仰長久盛行其背後隱含的意涵。
6月
07
2024
既是撇除也是延續「寫實」這個問題,《同棲時間》某種程度是將「BL」運用劇場實體化,所以目標觀眾吸引到一群腐女/男,特別是兄弟禁戀。《同棲時間》也過渡了更多議題進入BL情節,如刻意翻轉的性別刻板關係、政治不正確的性別發言等,看似豐富了劇場可能需求的藝術性與議題性,但每個點到為止的議題卻同時降低了BL的耽美想像——於是,《同棲時間》更可能因為相對用力得操作寫實,最後戳破了想像的泡泡,只剩耳中鬧哄哄的咆哮。
6月
05
2024
相較於情節的收束,貫穿作品的擊樂、吟誦,以及能量飽滿的肢體、情感投射、鮮明的舞臺視覺等,才是表演強大力量的載體;而分列成雙面的觀眾席,便等同於神話裡亙古以來往往只能被我們束手旁觀的神魔大戰,在這塊土地上積累了多少悲愴而荒謬的傷痛啊!
6月
03
2024
在實際經歷過70分鐘演出後,我再次確認了,就算沒有利用數位技術輔助敘事,這個不斷強調其「沈浸性」的劇場,正如Wynants所指出的預設著觀眾需要被某種「集體的經驗」納入。而在本作裡,這些以大量「奇觀」來催化的集體經驗,正是對應導演所說的既非輕度、也非重度的,無以名狀的集體中度憂鬱(或我的「鬱悶」)。
5月
27
2024
《敲敲莎士比亞親子劇》以馬戲團說書人講述莎士比亞及其創作的戲中戲形式,以介紹莎翁生平開始,緊接著展開十分緊湊精實的「莎劇大觀園」,在《哈姆雷特》中,演員特地以狗、猴、人之間的角色轉換,讓從未接觸過莎劇的大小觀眾都可以用容易理解的形式,理解哈姆雷特的矛盾心境
5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