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太陽》改編自日本知名劇作家前川知大的同名預言劇作,描繪了在未來世界爆發了未知流行疾病,從病毒感染中存活下來的人演化成了新新人類「諾克斯」。他們不僅可以永保容顏,甚至還擁有極佳的自我修復能力,雖聰明、高度理性地主宰統治著未來世界,卻懼怕太陽,只能在黑夜中行動來保持生命。同時世界中還存在一種被稱作「克里奧」的舊人類,他們雖未受到病毒的感染,也能夠恣意在陽光下行動生活,卻只能活在頹靡的自治區裡貧困又混亂地苟且生存著。
《太陽》由四把椅子劇團改編展演,大膽地選用不同於往常的「科幻題材」作為主體,讓大眾能夠在劇場也體會到這種大多在影視才會出現的主題,豐富了台灣劇場的多元性,也拓開了觀眾對於科幻元素的想像。一般而言,科技與技術往往象徵了冷漠與情感人性的消逝,在影視產業裡的故事主軸皆充滿著警示的意味,揭露了人類在過度追求美好未來的同時,人性卻漸漸趨向扭曲、醜陋及陰暗,最後導致了大規模的毀滅。在觀眾思考著當代自身處境時,也重新思索了人性幽微的細膩與複雜,以虛探實地反思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連結與發展,也同步地深思身而為人的沉重哲學議題。
太陽下的黑暗分化:理性與感性的交織錯綜
《太陽》一齣戲的母題圍繞著兩個因為病毒感染而分化的對立群體,子題則切入深究陽光下光明的存在應隸屬誰人。由衝突出發,便該由衝突化解這些對立,然而該劇卻似乎並未想給予觀眾一個關於分化與對立的二元答案,而是放置在了權力、家庭、個人、世代、資本與未來這些更大的面向來供個人思辨。諾克斯與克里奧的隔閡,不僅象徵了核心的權力不平等,更指向了人性上感性與理性的錯綜。
人類因為有「理性」而顯得跟其餘物種有所不同,然而在劇裡的諾克斯人卻讓觀眾思索了當他們看似全能,既不老不死又不傷不滅,甚至還擁有高度的理性思維,不受到情感的制約箝制時,無法在太陽下存活的他們似乎仍存在那些許的「人性」。換位思考這些被暗諷「陳舊被淘汰事物」的克里奧人,他們不僅紅顏彈指老,更受到各種情感的約束;不僅常常作出令人瞠目結舌的荒唐事蹟,更會因為感情用事而導致最終不可逆的結果。他們既畏懼病毒的侵害,又渴望成為看似無所不能的諾克斯人,終極的理性似乎是他們不可錯失的生命機會。但陽光所給予的自由和感性所帶來無限的創造力,似乎成為一股不可見的拉扯力量,理性與感性共同並置在了這個未來的烏托邦世界中,看似美好卻又實則殘酷至極。而劇中克里奧人嚮往那個「新琉球」的專屬於克里奧人的繁華世界,卻又諷刺地是一個男尊女卑的獨裁世界,在理性與感性的交錯中,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克里奧人似乎沒有抉擇一個「更好」的機會,幸福的生活究竟被放置在了何處?是脫離貧困頹靡社區,還是前往虛假的美好新琉球,亦或是成為一個永恆卻永遠活在黑暗裡的諾克斯人?
太陽(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黃煌智)
在我們嘗試思考人的本質時,《太陽》讓我們更深刻地去思考了生而為人的主題,看似沒有選擇的克里奧人其實是掌握最多選擇的人,卻也是承受最多不可掌控機遇的一群存在。究竟未來的全貌應該是永晝還是永夜,在理性、平靜、永生與感性、衝突、老化的進化與原始對立中,顯現出了作者嘗試討論的子題。未來科技的進步究竟是否是一種違背自然的狀態,因而永遠無法攤開在陽光下共構;而人之所以與眾不同,是我們在陽光下那些無盡頭的創造力,因為日夜更迭而有的喜怒與陰晴圓缺,也因為我們身而為人,會有不同於機器的情感與矛盾,在世界邊緣生存的這些人類,因為彼此而幸福也因此不幸。
科技鏡頭的高清衝突
《太陽》用了大量的科技影像技術,時常以攝影機來借諾克斯人的視角看到克里奧人的行為。科技象徵了高度的理性與一種上帝視角般的凝視,當克里奧人爆發衝突時,諾克斯人便拿著攝影機拍攝記錄著,螢幕投影的冰冷即是他們冷靜的視角,極端地對比克里奧人的野蠻與狂暴。如上述所探討的,人類以理性自居高位,但諾克斯人卻與此概念相當矛盾地衝突著,他們的理性超越了生而為人的感知與情感,但理性真的是推動一切「進步」的原動力嗎?人類擁有理性(Reason)的概念,最早可追溯至亞里斯多德的時代,他認為人類之所以不同於其他生靈,便是因為人類具有理性的靈魂(rational soul)。在其著作《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和《政治學》(Politics)中皆曾提及,理性是人類特有的能力,是人類得以進行道德判斷和理性思考的根基。
而在《太陽》一劇中,諾克斯是一種相較於「老古董」克里奧的「新人類」,擁有更高度的智慧與理性,並不會隨意發生衝突與口角。諾克斯象徵了人類進步社會的價值觀點,然而他們卻「錯誤地」依舊擁有忌妒心、介意收養的小孩沒有自己的血脈;安雅琪(陳以恩飾)還會受到血緣吸引、形容自己的女兒有難以言喻的魅力;金雋吉(林家麒飾)也在乎舊日朋友的情誼與過往土地的連結情感,最後甚至選擇重新享受陽光照拂的自由。這些感性層面的交流,展現出了「人性」,推動了人、推動了世界往一個更幸福的位階,那樣被稱作「克里奧症狀」的病徵中,其實彰顯出生而為人的心緒與光輝。
情感流動的衝突
當田安結(李尉慈飾)最終選擇成為諾克斯人,攝像鏡頭再次以儀式化的角度紀錄了這樣轉變的時刻,彷彿象徵了一場「成年禮」的儀式,她終於成為了這個世界應許的大人模樣。醫生最後對田安結說:「想要放棄太陽,就是最典型的克里奧症狀。」我們總是追求著無法企及的遠方,卻又矛盾地無法割捨已經握有的所有。
太陽(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黃煌智)
《太陽》一劇中致力刻劃著兩個族群的相異以及每個角色的獨立性,使角色形塑上更加立體,卻依舊有許多未能觸及的層面。劇中花了相當多的篇幅在處理歐陽森繁(楊迦恩飾)與潘鐵彥(魏子慕飾)的異族友情,目的便是刻劃出兩人真誠相待、訴諸情感的流動與真情,對照戲劇開頭的巨大衝突,舅舅陸子昊(崔台鎬飾)殺害了諾克斯好友,導致雪山自治區遭到經濟封鎖將近十年,成為頹靡之地的悲劇。而鋪陳的這段戲劇,正是要凸顯出舅舅為何要近乎瘋癲地在這十年濫殺無數諾克斯人,因為他發現了諾克斯好友與自己並不存在真心的感情,兩人之所以是朋友,是因為自己是一個克里奧人,他的身分使他們成為了好友。一切都出自於理性,而這樣的理性導向了故事的發生,也推動成了悲劇性的結局。理性並非絕對的進步價值,也並非身而為人最光輝的一面,人必須從感性的層面去追尋才能找到真實的自我。
《太陽》一劇以科幻題材從根本的族群分化,帶出了人類思想的哲學議題,更大量藉由科技畫面造成視覺上的衝突。整體而言,這是一齣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但比較可惜的是劇情結構相對不夠緊密,人物塑造上也只聚焦在特定角色上,有許多的轉折都顯得突兀不具說服力,例如筆者無法被田安結突如其來的轉變說服,也無法完全理解陸子昊因為過往經驗要肆意濫殺諾克斯人的設計。同時在這個未來世界的設計裡還有許多可以處理得更為細膩的空白,但並不影響《太陽》一劇帶給觀眾深刻的反思,以及對於劇場新穎題材嘗試的勇氣。
《太陽》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24/08/10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