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佩瑜(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碩士)
自2016年首演以來,已四度加演的《散戲》,受歡迎的程度不證自明,二刷、三刷的觀眾所在多有。若再考慮到本劇刻意將歌仔戲史點綴其中,並介紹行話等因素,真可如節目冊觀眾迴響期許般「作為推廣歌仔戲的定目劇」。無庸置疑,這是一齣好看的戲,但卻不是洪醒夫的《散戲》。
製作前,團長陳勝福明確指示,「希望這齣戲能跳脫原著的悲情與絕望,並且帶來一絲希望」【1】,整體看似悲喜交集,實則完全以喜劇為基調;為了符合劇名,才於戲的中後段強力轉喜為悲,帶出無奈「散班」結局。何以稱「強力」?因在前半段幾乎沒有鋪墊歌仔戲逐漸沒落的跡象(僅暗示人手日漸不足),搞得大伙兒無心好好演戲之因並非沒有觀眾(有觀眾大手筆賞銀情節),而是因戲班裡的外遇三角戀。甚至猶恐喜劇元素不足,時不時因缺人讓脫線的道具人員上台跑龍套而頻頻出包,還安排一個有口吃的司機……。在觀眾哄堂大笑之餘,為推動劇情進行,三角戀之外,鋪排女主角秀潔(陳昭婷飾)因身為戲子,不為男友母親接受,飽受委屈;還有因私德不佳被逐出劇團的團員三不五時回來找麻煩等灑狗血老哏。最後,壞團員聯合三角戀上位不成的小三組成的歌舞團把歌仔戲班的觀眾都搶走了。活生生把戲班的式微歸因成小三和叛徒的復仇成功?
散戲(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原著中,洪醒夫在一齣《秦香蓮》的時間裡,利用意識流手法,讓秀潔在幾次的上下台間,回憶著黃金年代與團長金發伯教戲的一絲不苟;感嘆著沒落後團員兼做賣藥、甚至喪家生意的慘狀;眼看著沒有責任感的團員在後台的態度與台下屈指可數的觀眾……。每次的跳進跳出既讓台上進行的戲隱微地呼應著秀潔的思緒,亦層層堆疊出最後的悲壯。故事結束在金發伯要大家認真演完最末一場戲後散班,還開玩笑地向秀潔保證不會再逼她唱流行歌。「聽著金發伯那樣的笑聲,竟比哭聲更令人難以承受。」【2】
如此一個人文關懷悲劇小說卻搖身變成了家庭倫理悲喜舞台劇。首先,核心精神基本上已蕩然無存;對照原著裡的句子「那些新劇……愛來愛去,都是現世,無恥!」【3】再看看改編後的劇情,更顯諷刺。再者,人物也幾乎重置、新增,金發伯從團主改為資深團員,才能讓孫翠鳳用前團主女兒阿珠姐的身份當主角,但原著中竭力刻劃精神領袖的老邁與頹喪亦不復存在;秀潔的行當從小生變小旦,配合了陳昭婷的行當,不過在戲台上被逼唱〈梨山癡情花〉時,原著裡的岳飛扮相絕對比舞台劇裡的樊梨花還令人感到羞辱。劇中轉折點為與黑玫塊歌舞團「拼台」失敗後,阿珠姐一大段對不起父親與祖師爺的哭戲,雖是時裝場景,卻很有歌仔戲哭調仔的氛圍,相信許多人此時皆被孫翠鳳強大的感染力引得潸然淚下。但如前文所述,筆者渾然不知劇團何以至此,而無法被打動。相較之下,原著描寫拼台後一蹶不振一段時日的金發伯眼見劇團日暮途窮,才毅然決定散班;隨著強顏歡笑後的落寞,映襯著眾人被逗樂而鬧成一團的畫面,僅憑文字便足以讓人熱淚盈眶。
散戲(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本劇開場即高唱「一個黃金年代過去,一個黃金年代會擱來」主題,彷彿後見之明般預告歌仔戲將在這個故事十多年後因本土意識抬頭而大舉復興,降低預期的感傷,卻也破壞了正要建立的劇場時空幻覺。筆者瞭解撐過黑暗歲月的明華園想擺脫悲情、展現歌仔戲的堅韌;但直面低潮,呈現絕處逢生前的煎熬,才會更珍惜得來不易的現有成果。
注解
1、明華園戲劇總團,《散戲》節目冊。2024年,頁8。
2、洪醒夫,《黑面慶仔》。臺北:爾雅,1978年,頁31。
3、洪醒夫,《黑面慶仔》。臺北:爾雅,1978年,頁11。
《散戲》
演出|明華園戲劇總團
時間|2024/12/21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