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與不散,猶原佇遮咧等待未來——《散戲》
6月
07
2024
散戲(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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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正熙(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明華園戲劇總團(以下簡稱明華園)改編洪醒夫先生同名小說的「時代悲喜劇」《散戲》,自2016年首演以後,2017、2023、2024年三度加演,觀眾反應熱烈,跨界當代文學與現代劇場的創作形式,讓這個演出成為劇團近年重要代表作品,反映劇團拓展創作範疇的強烈企圖心。

明華園選擇〈散戲〉為製作題材的緣由,似乎不言自明,創團近百年、曾經歷興衰的豐富歷史,似乎也賦予明華園版本的《散戲》,相當程度的正當性,如團長所言:「沒有人比明華園更適合演這個故事了」。但,這樣的論點,真的是那麼理所當然嗎?或者,明華園總團隊的詮釋重現,是否能有效體現小說原作的核心精神?

洪醒夫先生的〈散戲〉,寫於1978年,正值台灣社會經濟轉型,文化變動的年代,雖以歌仔戲班沒落為主題內容,但作者的關懷,不僅止於劇種本身的命運,更擴及於那些被快速變化時代所撇下,卻猶自固守著愚昧落伍觀念的人們。他對這些人的關注,不是屈尊俯就的憐憫,而是感同身受的見證,誠懇悲憫的觀察紀錄,如黃武忠先生的評述:「他始終站立在人群中,卻執筆於人群之外」。因此,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我們會對小說人物的處境,有非常複雜的感受:雖能同情理解,但也不禁苦笑,既為他們的苦痛感到不捨,也因他們的痴愚而有怨怒。此外,在歌仔戲已被「正典化」的當代,重讀〈散戲〉,時空環境已經明顯不同,如何既能體現小說原作的悲劇性,又不致陷入單純的傷感,確實是對改編者最大的挑戰。


散戲(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戲說從頭:玉山歌劇團

《散戲》編導將劇場改編的重點,放在歌仔戲班和歌仔戲本身的興衰變化,並且特別強調前人的堅持頑抗,如何延續了劇種的生命,而終於能度過艱辛歲月,迎來另一個黃金時代,加上劇中不時穿插的行話(歌仔戲科普),整場演出也因此有了「玉山歌劇團(明華園?)/歌仔戲歷史小學堂」的色彩。

此外,編導對小說原作中的人物設定與情節內容,做了相當大幅度的更動增刪,並且以喜劇的基調,稀釋了〈散戲〉原作的悲劇性,而代之以悲喜交加的通俗情調,做出呈現完全不同精神的《散戲》。

小說中的班主是年邁氣衰的金發伯,他的頹喪,印證玉山歌劇團的沒落,舞台上的班主是承繼父業的阿珠姐,她的堅持,呼應明華園的家族戲班歷史;小說中的秀潔,是扮陳世美(《秦香蓮》)和岳飛(《精忠岳飛》)的當家小生,同時以敘事者的身分旁觀紀錄了戲班的衰敗,舞台上的秀潔,是戲班的頭手旦,與富家子弟阿正的苦戀,為歌仔戲班的故事添增幾許悲情;小說中的阿旺(金發伯兒子)放棄歌仔戲,成為小有所成的生意人,妻子阿旺嫂雖然留在戲班,但已對戲班的存續無感,對照金發伯的頹喪,更強化戲班命運之不可逆,舞台上的阿旺夫妻,與想要爭搶頭手旦的素梅之間,糾纏不清的三角關係,反映戲班人際關係的複雜,或許間接促成素梅的懷怨出班,卻與戲班命運無甚關聯。這些更動,加上其他新增的角色(美琴與順仔母子、被逐出班而懷怨在心的阿財)和情節(秀潔父親的債務糾紛、阿財加入敵對的歌舞團、阿正母親的介入),描繪了一幅繁複的戲班眾生相,也同時創造了許多喜鬧發揮的空間。


散戲(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在小說〈散戲〉中,頹喪的金發伯(包青天)在戲班招牌戲《秦香蓮》演出中,心不在焉、唸詞顛三倒四,扮秦香蓮的阿旺嫂為了安撫哭鬧不止的小孩而逕自下台卸妝,讓場上的秀潔(陳世美)、翠鳳(國太)不得不臨機應變,最終草草完戲,台下零星的觀眾卻對台上的失誤慌亂毫無所感,繼續自顧自地戲耍閒聊,更強烈地凸顯戲班的悲慘處境。在《散戲》舞台上,這段充滿荒謬悲涼氣味的場景,被誇大處理成錯亂喜鬧,神似屏風表演班「風屏劇團」系列作品的戲中戲,得到台下劇場觀眾的熱烈反應,演出效果無可置疑,但是否貼近小說核心精神,卻不無疑問,尤其是部分橋段,如順仔與「桌子、桃子、刀子、糕子」的夾雜不清,更幾乎淪為「為搞笑而搞笑」。

在小說〈散戲〉中,戲班應邀參加金瓜寮廟會,原本計畫以代表作《精忠岳飛》與布袋戲班、康樂隊一拼高下,卻沒料到滿場觀眾將後腦勺對著歌仔戲的舞台,完全被其他兩團的歌舞表演所吸引,逼得金發伯要求身著戰袍盔甲的秀潔在台上唱起《梨山痴情花》,最終還是在歌舞女郎和觀眾的訕笑聲中,倉皇下台,身為演員的尊嚴蕩然無存(「秀潔早已淚如雨下,她覺得她的軀體已經不屬於她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躲在後台的金發伯則拿著酒瓶猛砸著頭,又哭又鬧;在《散戲》舞台上,秀潔與阿蘭(樊梨花與薛丁山)一起唱著《梨山痴情花》,與出班的素梅帶領的歌舞團女郎相抗,下台之後,班主阿珠姐沒有像金發伯一樣的瘋癲,而是感性抒發了對老班主和祖師爺的歉疚,然後豪氣地宣示認真演出最後一台戲,重現老班主心中「滿天劍光」的場景,然後散班、不再提起歌仔戲。兩相對照,舞台改編雖然強調了戲班眾生的失落傷感,卻少了小說原作的荒誕苦澀,沒有「觀眾」因素的介入,對於歌仔戲命運的省思,也因此陷入自憐的窠臼。

散戲了後,一個黃金年代會擱來?

日本文學評論家川本三郎說:「只有文學能夠側耳傾聽挫折者的輕聲細語」,他的青春回憶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也被另一位評論家丸谷才一稱為:「怎麼看都是愚行和失敗的紀錄,因此是文學性的。」

〈散戲〉就是這樣的一部充滿文學性的作品,我們可以在洪醒夫先生的字裡行間,聽到金發伯、秀潔、阿旺嫂、翠鳳的輕聲細語,想像他們在台上勉力唱作、在台下艱苦求生的姿態。小說結束在秀潔的淚眼中,那「在剛暗下的天色裡,猶未燃燈的單薄的戲台」,既有樸素的寫實況味,更有飽滿的象徵意趣,讓人低吟,回味不止。

明華園的《散戲》,有笑有淚,悲喜交加,通俗討喜,但無論是阿珠姐的無奈,秀潔的悲情,或整個戲班的荒腔走板,都是那麼直接而明白,而少了讓人細細品味的餘韻,全劇結束在歡喜的大合唱聲中,預告「一個黃金年代會擱來」,讓《散戲》成了歌仔戲轉運成功敘事中的一個小小註腳。

劇種、戲班的生命歷程有起有落,其中酸甜,外人確實難以深刻領會,就是看看熱鬧、喝幾聲采,但〈散戲〉卻能讓我們對小說人物的際遇感同身受,仿若置身其中,因此歷久不衰,跨時代繚繞不息。

《散戲》

演出|明華園戲劇總團
時間|2024/05/19 14:30
地點|城市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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