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能」為武器的集體夢幻劇《戀曲2010》
5月
20
2014
戀曲2010(風格涉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34次瀏覽
鴻鴻(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從羅大佑無法寫成的歌、無法做出的時代結論出發,《戀曲2010》竟大剌剌把這樣憤懣的無力感,作為演出的主題,呈現時代的混亂,以及自我定位的不可能。最終卻在一次次的否定之後,綻現強烈的存在感與自我意識。

李銘宸的作品可見兩種路向互相交錯。《R.I.P》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以身體的反覆運動,尋找一種劇場中的真實感;《不萬能的喜劇》和《Dear All》則是將時代記憶與社會事件加以變形、重組,在遊戲之中透露個人式的感情。《戀曲2010》無疑屬於後者,而且主題更為聚焦、觀點愈發清晰。李銘宸彷彿在書寫一齣當代的《夢幻劇》,「混合著記憶、經驗、渙散的幻想、荒謬與即興」(史特林堡前言)。百年前史特林堡用因陀羅的女兒下凡,遍歷變化萬端的如夢世情,表達對人生苦難的悲憐;當代的《戀曲2010》,卻是一群年輕人集體的夢幻劇。他們以身體和聲音的模擬,再現各種公眾的與私人的聲音、語言、姿態、角色,在分裂與重疊的遊戲之中,共同經歷強烈的悲歡。我以為「強烈」是李銘宸的重要標記,讓他截然有別於其他喜愛拼貼戲耍流行符號的創作者。就像現場一次次活生生砸爛的五把吉他,情緒的強烈流露帶來一種無可取代的真實感,正是「後戲劇劇場」在表現主義殘骸中拓出的新領地。

砸爛的吉他每次都被立即清理,卻只是堆在舞台一角沒有真正消失,彷彿只是為了「讓路」而不是「修復」,彷彿苦難或抗議過後一切又重頭來過,卻沒有「明天會更好」。李銘宸逼迫我們習慣越來越髒亂的空間,他善於回收利用所有現成物,不管是完整或殘破的。比如《Dear All》的日用品堆滿舞台,《戀曲2010》則是上百件衣服。演員拿起道具就任意使用,拿起衣服就任意亂穿,既不成套、也沒有和角色搭配的意圖,就像在垃圾堆裡回收再利用的錯亂人生。垃圾堆當然是這世界的隱喻,然而導演回收的還有一群戲劇系演員擅長的角色扮演,這在許多戲劇演出中經常顯得過剩的、不恰當的表演欲,在李銘宸的戲中藉著川流不息的角色切換,恰恰變成了彰顯主題的利器:他們在玩一場「沒有『我』的遊戲」。就像其中份量搶眼的余佩真,反覆沈醉在跑車玩家、視訊妹、民謠歌手的扮演中,卻不斷被家人叫喚吃飯而打回原形;或是蒙上眼睛模擬重返兒時情景的曾歆雁;或是結尾和導演對話的清潔工,追憶著每年的同一天自己在做什麼。他們都在摸索著自己是誰,在哪裡,那個可能的、或失去的自己又怎麼了。

時代,透過各種播放系統再現於劇場。一個荒謬的景觀:一人講話,其他人用麥克風和揚聲器一個接一個傳聲,像一條接龍形成的毛毛蟲,在彆扭地蠕動,成為對捕風捉影的新聞報導、道聽途說的臉書轉貼之傳播方式的仿諷。就在這樣奇異而突兀的圖像裡,被媒體社會「景觀」化、「劇場」化的現實,再被劇場反向操作,以「景觀」化的方式指陳其弊。還有巨大的喇叭震耳欲聾,現場的麥克風不斷回授雜音,演員和錄音切換著各種宣傳、勸導、販售的聲響,像始終在尋找頻道的收音機,找不到那首2010的代表作。取代未出現的羅大佑的是此起彼落的歌曲,包括演員自己的創作;還有例如伍佰的〈白鴿〉,伴隨著一排穿雨衣、綁布條的演員比著手語,有如每一個世代都在重複的、永無休止的抗爭,構成了跨世代的集體記憶:

前方啊 沒有方向

身上啊 沒有了衣裳

鮮血啊 滲出了翅膀

我的眼淚 濕透了胸膛

縱然帶著永遠的傷口

至少我還擁有自由

「自由」,當然是這場演出的關鍵字。《戀曲2010》自由到可以大談蕭邦的專情和魯賓斯坦多情的對比──難道是因為這場演出畢竟還是一首「戀曲」?或是在嘲諷這個習慣用緋聞來定義一切的社會?躲在作曲家和演奏者的情愛背後,還是導演其實仍是想好好演奏一曲蕭邦〈夜曲〉,而非只是大聲公無盡反覆的頭兩個小節?而他也真的讓觀眾聽到了。

有一種幻術叫做「漂浮鋼琴」,能夠讓鋼琴和演奏者在空中360度旋轉。李銘宸的垃圾堆劇場當然無法做到這一點,但是他換了個方式,讓幾位聆聽者靜靜推動著鋼琴,而演奏者的椅子也被同步拉動,在劇場裡夢遊般地飄移。在兩個半小時的喧嘩之後,這個片刻以令人屏息的詩意,贖回了天堂。能讓我們清醒著作夢,這可貴的才能和心意,讓李銘宸超越了眾多力不從心的前行者,為一個新的時代揭竿起義;以這場演出反覆申述的「不能」,證明了:他能。

《戀曲2010》

演出|風格涉
時間|2014/05/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交錯豐富的日常生活切面和時張時縮的歌舞表演,匯集在這齣戲中,我已經不去疑惑:為什麼是這些?而是想知道:還有些什麼?我見識到風格涉一個勇敢的論定:時間到了事情就會發生,將會被記下而且即將要重現。(黃煌智)
5月
24
2014
我總算在這樣的格局裡體驗了「傳說中」導演李銘宸過人的藝術敏感和節奏。只不過,若創作者選擇迴避或忽略劇場美學,總僅就現有資源做最有效、聰明的調度和運用,那麼,整體呈現絕對會與體制空間產生矛盾,那還不如讓演員走上環境和街頭。(傅裕惠)
5月
20
2014
臉痛在於必須承認大部分的我們,即使奮力做過些什麼發傳單、印貼紙、綁布條、躺坦克之類的抗爭活動(最後一項早就消失了),也不得不回歸那種維持生活秩序的小確幸,唱唱歌、跟朋友嬉鬧喇低賽、繼續被「環境音」給洗腦著。(魏于嘉)
5月
20
2014
2014的特色是,民眾終於又有了與政府對抗的自覺,筆者還是認為導演未能將其好好發揮,熱鬧與遊戲的場景,簡化的布條與符碼化的雨衣,就表演形式來說是很精彩的,但卻也都減弱了抗爭的力道。空有精彩的舞台表演,在內容上卻不知所云,依舊是可惜了。(蔡敏秀)
5月
20
2014
李銘宸將這些揚聲的工具做為「聲音引用」(quotable sound)的一環。種種聲音與語言的實驗拼貼,擴散出更多層次象徵意涵的聯結,讓這部包裝在綜藝小品糖衣背後的戲劇作品,咬下一口後,立即嚐到裡面深刻而濃郁的硬蕊。(葉根泉)
5月
19
201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