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舞台時空還給偶《得時の夢》
10月
11
2023
得時の夢(臺北木偶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96次瀏覽

文 許美惠(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得時の夢》是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在臺灣戲曲中心辦理2023年「戲曲夢工場」的壓軸演出,為了回應策展論述「前衛當行:以戲曲叩問歷史」,選擇了以「皇民化布袋戲」做為演出主題。雖然戲曲作為臺灣的「傳統表演藝術」,但題材涉及「歷史」的,多停留在演繹漢唐宋元明清等故事或小說,少見以臺灣歷史入戲的演出,直至近年才有逐漸增多的趨勢,或許「我是誰?」的這種反思正是現代臺灣社會所需求的內在動能之一,若以此而言,「以戲曲叩問自身歷史」的想法的確是種「前衛」,能得見以臺灣歷史入戲的演出,亦覺相當可喜。 

以夢入戲,跳脫寫實框架 

相較於為了講歷史必須符合時代框架、因而造成創作侷限的寫實做法,《得時の夢》採用「夢」來做前提,帶領觀眾悠然進入日本時代布袋戲倡議者王得時的夢中,讓表演更顯靈活自在。首先登場的是代表傳統布袋戲的七俠五義,白玉堂力戰四位兄長要逃脫陷空島、到京城找死敵御貓展昭一決雌雄,不慎落水、歷經長長一夢再度醒轉,卻發現已然轉換時空,來到了日本時代,哥哥們都穿起了奇裝異服、成為賣藝表演者。換上民初服裝的五鼠,倏忽成為了日本時代的人民代表,而遇上慶典舞台之際,又換上日本和服,又倏忽成為了演皇民布袋戲的戲偶本身。出自背景在宋朝的古冊戲七俠五義人物,成為在臺灣的布袋戲從業人員看似邏輯斷裂,但觀賞時卻覺得既順暢又貼切無比,無非是因為在這個「夢境」之中,將演師們的意識抽取而出,直接具象化為「偶」所代表的人物,穿著古典傳統服飾的戲偶、就代表著演古典布袋戲的演師意識,穿著民初/和服的布袋戲偶們,即代表著彼時演師們的心境,無須疊床架屋的表述,也將表演舞台時空還給「偶」,整體概念相當巧妙。

新舊併演,叩問表演本質

既是要闡述「皇民布袋戲」這種特殊表演型態,則需得新舊併演,才能勾勒差異;因此整體表演從傳統布袋戲「七俠五義」開場,扎扎實實上演一場文武戲。在這段傳統演出中,演師們口白表現清晰道地,陷空島五鼠的本領個個精彩,無論是飛天鑽地,神出鬼沒中埋伏,節奏準確,引人入勝,也展現了臺北木偶劇團傳統布袋戲的表演實力。及至日本時代且進入戰爭期,日本開始禁鼓樂,不准演傳統戲曲。可是不演出要怎麼生活呢?「皇民化布袋戲」成為窮則變、變則通的求生之道。當曾經是傳統戲偶的五鼠們,穿越了皇民化的濾鏡,便來到了皇民戲《月形半平太》的時空中,傳統的布袋戲舞台化身為全和風美學,製作得既細膩又精緻,讓觀者彷彿真正進入了日本的劇場中。五鼠也換好和服登場了,然而武功高強的白玉堂,失去鑼鼓後卻宛如經脈盡斷,縱有一身武藝也施展不開,襯著三味線的配樂、招招綿軟無力的表演,與上一段逃脫陷空島有著極強反差,到處美觀卻又格格不入的設計,正絲絲入扣的傾訴著「鑼鼓」對於戲曲是如此重要、不可或缺的表演元素,搭配著黃得時為布袋戲的請命之言,除了表述時代環境與從業人員們強韌的生命力以外,更是直接由「皇民化」的表演叩問了表演本質,孰可變、孰不可變?大哉問也!


得時の夢(臺北木偶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語言接續,或成時代困境

 雖然演出中大部分(傳統戲)口白都順暢道地,但在某些時候仍會不小心洩漏出傳統布袋戲使用的台語,可能並不是現在演師們(以及藝術群們)的母語,例如白玉堂數次他要去京城找展昭,或是他要去盜取文書,語意上應該是出自於自身意願的「要」,我做為聽者會覺得使用「欲(beh)」比使用「愛(ài)」來得貼切。又比如戲中似乎唯一(或是惟二)白玉堂唱段「吟詩調」,會發現四個韻腳「逍遙、英豪、是非、御貓」當中,以華語觀之,第一二四句均有押韻(第三句可以不押故先不論),但若以台語來說,「豪」是沒有押韻的。另外現場演出常有需跟觀眾互動之處,在現代、演師常即興使用華語溝通,但在「『得時』的夢」中, 充滿的是日語及台語的漫天飛舞的時代,使用華語是否違和?應該值得一思。或許台語的斷裂以及傳承的青黃不接是時代的困境,但因為布袋戲自古即重口白,故此雖知瑕不掩瑜、仍對布袋戲演師有著嚴苛的審視標準,因為總有著他們是時代中台語表率的期待。

 整體而言,《得時の夢》以布袋戲為主體,巧妙地以古典布袋戲人物代入時代主角、充分表述了皇民布袋戲的背景以及對布袋戲本身產生的表演侷限與影響,加上表演精彩、設計精良,不僅符合「以戲曲叩問自身歷史」的題旨,也是相當優秀的誠意之作,為現代布袋戲表現留下一道深刻厚實的創作痕跡。

《得時の夢》

演出|臺北木偶劇團
時間|2023/09/1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英雄製造》展現了數條量產革命、複製英雄的生產線,卻沒把任何一個產品端到觀眾面前。如同齊義興身負多重命運,每個版本卻都沒有結局,齊義興卡在魔王城門口,無人識得其心境如何,僅見背影蕭颯。
9月
12
2025
此齣戲偶的份量雖然較輕,但是以整體的表演美學來看,人與偶的位置是和諧且自然的,南管的吟唱、能樂的伴奏適切地烘托了整體聽覺感受,原文中一盞雙頭牡丹燈也被擴大意象,建構了舞台整體美感
9月
10
2025
作品本體打破情感、記憶和認知慣性之後,代以B級片形式變造內容的遊戲。在我眼裡,群眾欲望背後承載的身份認同辯證無處延展,漫長的重複似乎說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說。恍如一場集體失聲的夢。
9月
10
2025
榮興客家採茶劇團以戲曲展演歷史,不僅是承繼族群記憶,也結合客語、亂彈聲腔、武戲身段,展現「英雄史詩」與「庶民敘事」的雙重結構,是文化記憶的身體化展演。
9月
08
2025
不符史實、觀點錯亂、定位尷尬,都無法阻止《嘉慶君遊臺灣》成為臺灣大眾娛樂史上的經典一頁,更大膽的說,它根本就是臺灣史上第一個成功的「原創IP」。《嘉慶君夢遊臺灣》用擰轉時空的敘事證成了這點,無人識得的君王在偏僻的島嶼留下足跡,最終長成了島嶼自身刻進血脈的故事。
9月
05
2025
正明龍歌劇團的劇本,一向皆非平鋪直敘式的展演,編劇家慣用倒敘的手法演繹故事,每予人有思考、回味的空間,是其長處,像這齣戲自韓信年少出身,演至殞命宮闈,全劇劇情的鋪陳,不妨從其演出的場次分析,即可見出該戲敘事輾轉、恣意,倒敘中有倒敘,可謂每一段落(場景)皆有可看性。
9月
02
2025
同時也對老、新的「對花槍」演出進行分野,形成了「傳承」與「承接」的戲劇邏輯:年輕演員展現技藝的生命力,老演員則承接劇情的厚度與精神,兩者一前一後,呼應「對花槍」的雙重意涵——情感對峙、技藝交鋒。
9月
01
2025
觀眾組成亦透露端倪:入場者以長輩居多,年輕面孔稀少。地方戲曲的「新編」似乎依舊默認以長輩的審美為出發點:強調情感、凸顯孝道、盡量兩全其美。也就是說,地方戲是否因「孝道」的說教而被侷限在單一價值框架?
8月
21
2025
《牡丹燈籠》揉合了南管及能樂,兩個分別在中國及日本有悠久歷史的傳統樂種。音樂設計楊易修在兩者之中各自提煉,或著說揀選出特定音樂特徵,再縫合成《牡丹燈籠》繽紛的樂音景觀。
8月
2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