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義式丑角的現實政治《絕不付帳!》
3月
28
2024
絕不付帳!(表演工作坊提供/攝影張志偉)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41次瀏覽

文 陳正熙(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表演工作坊《絕不付帳!》,改編自義大利劇作家/導演/演員達利歐・弗(Dario Fo)1974年作品Can't Pay? Won't Pay! Non si paga! non si paga! ),描述勞工階級家庭主婦為抗議通貨膨脹,物價高漲,導致生活困難,自主發起搶奪超市商品行動,但為了不讓奉公守法的丈夫,和追捕疑犯的警調人員發現,想盡辦法藏匿「贓物」,所引發的一連串鬧劇場景。

從現實中萌發的劇本

達利歐・弗的原作,設定在特定的時空背景與社會環境:1970年代的義大利社會,受到自1960年代後期以來不曾間斷的勞工運動影響,加上中東石油危機所引發的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失業問題,以及對政府與工會不滿而衍生的國內暴力組織影響,而動蕩不安;中間偏左政府施政不力,應該代表勞工階級利益的共產黨,卻要求如劇中角色一樣的尋常百姓「共體時艱」,反映出左派陣營的內在矛盾。因此,《絕不付帳!》不僅是對政府與資本家的強烈抗議,其實也將矛頭指向被許多勞工大眾視為軟弱、背叛的左翼政黨(特別是共產黨)高層,而劇中兩位自主參與抗爭行動的家庭主婦,也代表著在義大利社會中,逐漸升高無法忽略的女性主義聲音。

簡言之,達利歐・弗以其擅長的鬧劇(farce)形式,寫出了一則嚴肅的政治經濟評論,如達利歐・弗自己所言:「To be a jester is, and always has been, a serious matter.」(扮丑,從來就是件嚴肅的事)。


絕不付帳!(表演工作坊提供/攝影張志偉)

鬧劇中的核心人物——丑角

因此,要在政治只有藍綠,經濟狀況相對穩定,左翼思想永遠邊緣的台灣,搬演這樣一部高度政治性的作品(或他另外一部更為人熟知的作品《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本來就是艱難的挑戰:如何才能不讓表面所見的瘋狂笑鬧,掩蓋了內在真實的憤怒批判,而其重點,就在於演員的表演如何實踐丑角(jester)的核心精神,編導丁乃箏所說的:「不矯情、不做作、不妥協的革命精神」,而不淪為單純的搞笑娛樂。

作為丑角(jester),一人分飾多角的唐從聖,表演技巧、身體能量、舞台魅力,無可挑剔,在場時刻,掌握戲劇節奏,推動戲劇動作,攫取觀眾視線,值得肯定。只是,他在舞台上的巨大存在(presence),卻也對整體演出效果,產生了不良的影響。

簡言之,就是他的在場與不在場,將整場演出割裂成有明顯差異的兩個部分。

唐從聖在場的時候,與其他演員的言語交鋒,理想中,應該是透過唇槍舌戰,將戲劇動作推向瘋狂邊緣,實際的演出效果,卻比較像是相聲表演中「逗哏」和「捧哏」的組合:原住民警察、調查員、娘炮送貨小弟、陳大氣(阿扁),負責笑罵逗弄,強嫂與強哥、魯一吉與Coco,負責搭腔呼應,兩者之間沒有勢均力敵的你來我往,就難以凸顯戲劇動作,乃至於社會現實的瘋狂荒謬。丑角的評論,無論是對政治人物的責難,對資本家的指控,乃至於對一般人民的嘲諷,都因此流於表面,而像是影視媒體的政治模仿/脫口秀一樣,有尖酸戲謔的娛樂效果,卻少了刺激反思的嚴肅性與啓發性。

唐從聖不在場的時候,節奏放緩,戲劇動作的發展,甚至偶有停滯情形,演員表現也受影響。強嫂與Coco兩人的情緒(對奸商的氣憤、自發抗爭的興奮、面對警調威脅的緊張),並沒有隨著情勢逐漸緊繃,而被不斷堆疊的壓力推向瘋狂崩潰;奉公守法的強哥,似乎對妻子的古怪行徑無感,受到魯一吉刺激之後的轉變,只有悲情告白,顯得軟弱;魯一吉的憤世忌俗,只有作態,實際參與抗爭,更像是湊熱鬧,或甚至趁火打劫的行徑。


絕不付帳!(表演工作坊提供/攝影王弼正)

在台灣搬演義式鬧劇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因為,現實中,仍有太多「奉公守法」的老百姓,將「快樂希望」寄託在只求聲量、不論實質的政治網紅身上,以「憤世嫉俗」的態度,轉貼分享「政治八卦」,嘲弄任何形式的理想,一面高喊著「絕不付帳」,卻仍一再地為幻滅的承諾和無信的公眾人物買單,而只能在脫口秀的嘻笑怒罵中,紓解現實壓力。

因此,《絕不付帳!》的演出,其實不是台灣社會現實的反映,而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和那許多的「最前線」、「面對面」、「戰情室」、「夜夜秀」節目,與各家直播一樣。

達利歐・弗在1997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中,引用一條中世紀法條開場:「任何人都可以公開羞辱、痛毆、甚至殺死丑角(jester),而無需擔憂任何法律後果」,肯定瑞典學院頒給他這個獎項的勇氣。在當下的台灣,現身在各個領域的「丑角(clown)」,不僅不是被社會大眾鄙視的下等人,甚至經常是輿論關注焦點、意見領袖(帶風向者)。因此,2024年《絕不付帳!》中的「嘻笑怒罵」,已經有了與1974年Non si paga! non si paga! 完全不同的現實意義,如何才能嚴肅地胡言搞笑,需要更深入的思考辯證。

《絕不付帳!》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24/03/10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