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織構的光影:多層次跨域表演文本《光之路》
Apr
02
2024
光之路(響座劇場提供/攝影凌子皓、皓橘攝影 HUSHOR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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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楊美英(專案評論人)

當觀眾席燈暗,有一位女演員緩步移動,從觀眾席後方走上光亮的舞台區。觀眾被告知:戲,開演了;跟著「她」進入了場上流轉變換的諸多角色和情感、情節、對話,漸漸地,大致了解這是一個傳統皮影戲團「天星閣」歷經時代變遷、家庭成員生命成長與變故的故事。

劇中的「天星閣」,處於1950年代的高雄,團長阿水師、妻子金雲共同打拼,寄望兒子將才能繼承家業,要求學業成績優秀的秀知拼高學歷,怎知女兒熱愛學習皮影戲;面對當時皮影戲團傳男不傳女的不成文規定,一再被父親嚴厲拒絕的秀知只能在一旁跟著哥哥偷偷練習;至於嚮往遠方自由生活的哥哥則是厭惡學藝,痛苦不堪。在這樣的親子、手足、師徒關係裡,具有矛盾的張力。最終,母親驟然病逝、父親左支右絀,秀知爭取上陣主演,將才遠走異鄉。在傳統藝術的命脈薪傳困境、個人追求夢想與自我價值的雙重命題上,情節有所進展,但面對時代巨輪轉動所帶來不可測的前路迢迢,暫時畫上一個休止符。末了,女演員走出舞台光區,向觀眾席後方行去。然後,謝幕。

此時,我們可解讀「她」為帶領觀眾進入這個故事的引路人,同時也是導演黃琦勝為劇中重要角色「秀知」所設定的意象演員之一。導演通過三位意象演員舞蹈化的肢體動作、長條布幕前後的人影對映和互動,多次構成舞台上流動而美麗的畫面,提供觀眾認識秀知從童年開始的心路成長歷程。


光之路(響座劇場提供/攝影凌子皓、皓橘攝影 HUSHORANGE)

《光之路》,演前文宣將之定位為「跨界皮影舞台劇」,從製作層面來看,節目單上所標明的是:總策劃單位是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製作團隊是立案於高雄的響座劇場,原創劇本為嘉義的不可無料劇場(鍾欣怡)自2020年開始於高雄進行田野訪查,演出內容則是現代劇場定位的響座劇場、傳統戲曲定位的永興樂皮影劇團攜手完成。【1】有意思的是,原本這種屬於個人藝術分工的合作關係,近年已經形成以跨團名義成立的劇場製作創作模式,從北到南,越來越頻繁出現,值得繼續觀察。

此劇的敘事內容,看似從田野訪談、蒐集史料中取材編劇,但非一比一的史實改編,就觀演過程來說,虛擬的團名「天星閣」以及親子關係、人生理想追求等課題,多了幾分故事編造的空間。

全劇的角色,分為現實生活和皮影戲台兩類:前者,吳阿水、陳金雲、吳將才、吳秀知、何大明、大明媽媽、王老闆、陳老闆;後者,濟公、紅孩兒、牛魔王、孫悟空。但從前述的「開場」,舞台上穿梭流動的角色,一如湧現的回憶。「她」從場上的戲箱內取出一件皮影偶,加上舞台上垂掛布條後面的女人和女孩身影,將觀眾對於整個敘事內容的理解聚焦於「她」的自我凝視,並且為這次表演文本的人偶同台建立了光影對話與對望的基礎。

這樣的手法,也以不同的設計方式,出現在幾處情節:

第一場,女兒秀知與想像的戲偶玩耍、對話;兒子將才為了尪仔標居然把劇團的戲偶偷賣給玩伴大明,即是由扮演媽媽的演員操持紙偶「大明」,並用手抓住紙偶的頭,表示修理一番;望子成龍的阿水師教訓兒子一段,一方面轉成光影演出,也有皮影偶和演員交叉搬演、對白的時候。

第三場,廟會中欣賞《濟公傳》演出時哥哥亂跑,濟公現身與秀知對話。此時,舞台上可見到「濟公」的多幅投影,如怡然搧著扇子、以口就葫蘆喝酒等。形影具現,在在苦口婆心地提醒秀知:應自主爭取自己的未來──才導出後續情節發展。

第五場,回家的田埂路上,天空灑下流星雨,兄妹許願一段,使用了物件表演(媽媽的背心)婉轉地交代了上一場媽媽送醫後雖然暫時度過危機,後來還是病故離世的噩耗,簡明而優雅的意象,傳達了相當動人的悲傷情韻。

到了第六場,「今天晚上吳將才首次公演!」秀知賣力為哥哥宣傳、發傳單,奔走於舞台前緣、觀眾席。只是遺憾地,哥哥不僅宣告失敗,更因此爆發了父子衝突,決定離家出走。爾後,台上的波浪聲和光影效果,伴隨著妹妹讀信,表現了哥哥跑船生活勞動的身影。海陸遙遙相隔的父子,似乎各有一番領悟,父親自道:「有光就有影」,將才自述:「我相信這世界上有一條我自己有光的路」──到此,本劇的主旨直接申明、破題。

之後,父女之間潛藏的衝突終於爆發,秀知獨自在田埂邊傷心落淚時,童年的戲偶現身陪伴,與她對話,場面溫馨,直到父親來接她回家。


光之路(響座劇場提供/攝影凌子皓、皓橘攝影 HUSHORANGE)

相應於劇中父女兩人的階段和解,接著登場的是戲中戲──由皮影戲團演出新編皮影戲,搬演了牛魔王與紅孩兒的親子關係,由火爆幾近決裂,終轉溝通對話。這段的對話刻意以親民路線處理,例如:紅孩兒向父親宣告自己想要「轉換跑道」,不同世代的父子好比是「雞同鴨講」,兒子說想當直播主、YouTuber,老爸爸嬉笑回以「關東煮」、YouBike,頓時緊繃氣氛輕鬆不少,觀眾也很買單。當牛魔王勉強地鼓勵紅孩兒: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永遠快樂!再加上時下流行的「啾咪」,效果親民──一半屬於親子組合的觀眾席傳來鼓掌聲。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再舉二例:有一段,皮影戲裡的濟公大展法力,觀眾看到他頭頂的帽子由小而大、再大、更大,最後讓濟公可以如乘船似地飛離現場,觀眾看得笑呵呵,很有舞台表演的趣味。又或是,有段皮影戲的演出,被處理成前後台翻轉,讓觀眾看見平常無法看到的幕後,除了感覺有點新鮮,更重要的是增加一種不同的視角,回應文本敘事所說的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人生的選擇。這點應該也是為本次作品的跨域創作設定,再添細節。


光之路(響座劇場提供/攝影凌子皓、皓橘攝影 HUSHORANGE)

因為,「跨域」二字,可說自千禧年以來,幾乎已從稀罕創新的意圖儼然成為當道流行趨勢之一。然而,每次面對不同的藝術領域或空間場域,創作演出團隊如何進行整合、突破框架、推陳出新,甚或達到多少在表現形式或敘事手法上彼此跨越、融合或對峙、共構,都可以是我們進入此類型態作品觀演中可能產生的感知經驗,也是我們必須檢視的重點部分。以此角度來看,在現代劇場與傳統戲曲共同演出,演員與皮影偶、光亮與剪影之間多重層次的交織敘事,肌理細膩且輻射內在情感,可說是《光之路》本次跨域創作的特色價值所在。

附帶一提,這個作品是在駁二小劇場內形同小型鏡框舞台的空間演出,但是,導演開場和收尾的演員調度,打破了鏡框界限之外,也在觀眾席前緣上方懸掛紅燈籠,呼應了劇中一個熱鬧歡樂場景中亮晃晃的紅燈籠,也象徵性地再次從鏡框舞台突圍而出,或可視為在正式場館內的特定場域劇場概念追求,期待日後更具體為之的表現。


注解

1、《光之路》本次跨界合作、共同演出的傳統戲曲團隊「永興樂皮影劇團」,是高雄彌陀區少數維繫傳統迄今的皮影戲團,也是一支典型的家族劇團。第一代張利於1896年設於高雄州岡山郡彌陀庄頂鹽埕127番地,以地名為團名代號,創始「頂鹽埕皮影戲團」,再交棒給張晚,並更名為永興樂皮影戲團。張晚再將技藝傳給兒子張做與張歲兩兄弟,並於1978年立案皮影戲團。之後,張新國與張英嬌兩兄妹繼承家業,為第四代。現任團長張信鴻,為第五代傳人。參考資料來源:「高雄市皮影戲館」官網;王淑芬,〈永興樂百年皮影戲團 第5代傳人苦撐薪傳香火〉,《人間福報》,2022年8月31日

《光之路》

演出|響座劇場、永興樂皮影劇團
時間|2024/03/08 15:00
地點|高雄正港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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