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的童話三部曲《仙杜拉》(Cendrillon, 2011)、《小木偶》(Pinocchio, 2008)與《小紅帽》(Le Petit Chaperon rouge, 2004),臺中國家歌劇院分別於2015年與2017年介紹了前兩齣給臺灣觀眾。今年帶來三部曲中最早登場的《小紅帽》。這是一齣只有約莫四十分鐘的作品,相較於後來的兩齣,舞台上的元素也幾乎以最低限度呈現。兩位女演員輪流扮演小紅帽、媽媽以及奶奶三個角色,再加上扮演野狼與說書人的男演員,就打點了從頭到尾所有表演的必須。但簡單卻不代表單薄,波默拉幾項看似不經意的微調,就將原本耳熟能詳的小紅帽故事,畫龍點睛地帶出全新的詮釋。
原本的小紅帽故事,其情節高潮大約都落在假扮奶奶的大野狼與小紅帽的互動上,尤其是小紅帽天真地詢問大野狼假扮的奶奶,為何耳朵這麼長,為何牙齒這麼尖?在原來的版本中,不經世事的小紅帽被壞心又詭計多端的大野狼所欺,連帶害了奶奶;一如所有的童話與傳說,必要地帶著提醒與教訓。但在波默拉手中,原本警世意味極濃的童話,一轉化成倫理關係的自省。波默拉的小紅帽媽媽因為總是忙碌,小紅帽極為孤單;媽媽說只要小紅帽可以自己做出水果派與布丁,就能去探望奶奶。媽媽口中雖然這樣答應,實際上根本不相信小紅帽可以做出點心;事實上,隨著小紅帽不斷地嘗試,媽媽真正在乎的只是她被弄亂的廚房。舞台上我們看到媽媽扣扣達達的小碎步在全場繞行,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但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在忙什麼。或者應該說,全場觀眾都親眼看到了她根本沒在忙什麼;與其說媽媽很忙碌,倒不如說,媽媽因為不想陪小紅帽或不想去看奶奶,而得要很忙碌。這是第一點,我發現波默拉雖然以忙碌與孤單作為現代童話的新背景,但在其表徵背後,卻彷彿連結某種母女關係的不可言說。
波默拉對孤單的處理極為細膩,在只有四十分鐘的戲長,他花了不算短的篇幅鋪排小紅帽在森林與自己影子玩耍的一段。波默拉一向堅持的微弱劇場亮度,表演持續維持在僅略可辨識的明度與低限效果,在這一段突然變得明亮而豐盈。森林裡,小紅帽對大野狼傾吐她的孤單,大野狼似乎才是她的知音。某一刻,我覺得小紅帽被大野狼吃掉,其實是心甘情願的,而奶奶也是。他們祖孫倆都是故事裡最顯見的孤單。而透過兩位女演員扮演祖、母、孫三代的手法,波默拉重複暗喻媽媽與小紅帽的疏離關係,其實也是媽媽與奶奶的故事。媽媽沒空/不想陪小紅帽,更深遠地來自奶奶其實也不想/沒空陪媽媽──孤單是會遺傳的。
劇中還有一處精彩與驚人的關鍵之處:媽媽扮演成野狼嚇唬小紅帽。配合著巨大的音響效果,媽媽突然九十度俯身從舞台橫切至小紅帽面前,不僅像是野獸大野狼,更像是某種被附身的不穩定精神狀態,眼看就要一口吃掉小紅帽不成比例的小身體。波默拉在這裡,把媽媽與大野狼化為同一種身份。就此觀察,讓我再多拉出詮釋。原著中大野狼吃了奶奶與小紅帽,在波默拉的版本中,大野狼既是媽媽,在吃了奶奶與小紅帽的同時,也象徵吃了自己的媽媽與女兒。(大家別緊張,作為童話甚至是成人童話似乎都太刺激,所以波默拉選取了讓奶奶與小紅帽復生的版本,甚至到了結局,連大野狼都沒受到傷害!)
對我來說,波默拉完成了一個小紅帽劇場文本的內在完整性。不僅奶奶與小紅帽是孤單的,媽媽作為逃避的忙碌,也是孤單的另一面;但弔詭地是,他們的孤單根本來自於極度渴望的親近(於是多想吃了他們)。波默拉透過童話,帶所有的現代人,渴望親近卻又無法親近的人們,走過了一場重整親密關係的倫理性儀式。在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結尾,奶奶與小紅帽都被解救,大野狼/媽媽也都活了、醒了過來。媽媽終於回到自己的媽媽身邊陪伴,而小紅帽也因此得以找到回到媽媽身邊的路。波默拉極富才氣地讓原本《小紅帽》中幾乎不可見的媽媽,結合大野狼,成了第一主角;在當代文明中不再有被野獸吞噬的害怕時,將原本人類對於被吞噬的恐懼,轉化為多少當代親子關係中,無法自在處理親密關係的孤獨。
《小紅帽》
演出|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
時間|2019/04/13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