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單是會遺傳的《小紅帽》
4月
22
2019
小紅帽(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攝影Hans Lucas。原為直幅,經編輯部調整為橫式劇照)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09次瀏覽
汪俊彥(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導演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的童話三部曲《仙杜拉》(Cendrillon, 2011)、《小木偶》(Pinocchio, 2008)與《小紅帽》(Le Petit Chaperon rouge, 2004),臺中國家歌劇院分別於2015年與2017年介紹了前兩齣給臺灣觀眾。今年帶來三部曲中最早登場的《小紅帽》。這是一齣只有約莫四十分鐘的作品,相較於後來的兩齣,舞台上的元素也幾乎以最低限度呈現。兩位女演員輪流扮演小紅帽、媽媽以及奶奶三個角色,再加上扮演野狼與說書人的男演員,就打點了從頭到尾所有表演的必須。但簡單卻不代表單薄,波默拉幾項看似不經意的微調,就將原本耳熟能詳的小紅帽故事,畫龍點睛地帶出全新的詮釋。

原本的小紅帽故事,其情節高潮大約都落在假扮奶奶的大野狼與小紅帽的互動上,尤其是小紅帽天真地詢問大野狼假扮的奶奶,為何耳朵這麼長,為何牙齒這麼尖?在原來的版本中,不經世事的小紅帽被壞心又詭計多端的大野狼所欺,連帶害了奶奶;一如所有的童話與傳說,必要地帶著提醒與教訓。但在波默拉手中,原本警世意味極濃的童話,一轉化成倫理關係的自省。波默拉的小紅帽媽媽因為總是忙碌,小紅帽極為孤單;媽媽說只要小紅帽可以自己做出水果派與布丁,就能去探望奶奶。媽媽口中雖然這樣答應,實際上根本不相信小紅帽可以做出點心;事實上,隨著小紅帽不斷地嘗試,媽媽真正在乎的只是她被弄亂的廚房。舞台上我們看到媽媽扣扣達達的小碎步在全場繞行,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但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在忙什麼。或者應該說,全場觀眾都親眼看到了她根本沒在忙什麼;與其說媽媽很忙碌,倒不如說,媽媽因為不想陪小紅帽或不想去看奶奶,而得要很忙碌。這是第一點,我發現波默拉雖然以忙碌與孤單作為現代童話的新背景,但在其表徵背後,卻彷彿連結某種母女關係的不可言說。

波默拉對孤單的處理極為細膩,在只有四十分鐘的戲長,他花了不算短的篇幅鋪排小紅帽在森林與自己影子玩耍的一段。波默拉一向堅持的微弱劇場亮度,表演持續維持在僅略可辨識的明度與低限效果,在這一段突然變得明亮而豐盈。森林裡,小紅帽對大野狼傾吐她的孤單,大野狼似乎才是她的知音。某一刻,我覺得小紅帽被大野狼吃掉,其實是心甘情願的,而奶奶也是。他們祖孫倆都是故事裡最顯見的孤單。而透過兩位女演員扮演祖、母、孫三代的手法,波默拉重複暗喻媽媽與小紅帽的疏離關係,其實也是媽媽與奶奶的故事。媽媽沒空/不想陪小紅帽,更深遠地來自奶奶其實也不想/沒空陪媽媽──孤單是會遺傳的。

劇中還有一處精彩與驚人的關鍵之處:媽媽扮演成野狼嚇唬小紅帽。配合著巨大的音響效果,媽媽突然九十度俯身從舞台橫切至小紅帽面前,不僅像是野獸大野狼,更像是某種被附身的不穩定精神狀態,眼看就要一口吃掉小紅帽不成比例的小身體。波默拉在這裡,把媽媽與大野狼化為同一種身份。就此觀察,讓我再多拉出詮釋。原著中大野狼吃了奶奶與小紅帽,在波默拉的版本中,大野狼既是媽媽,在吃了奶奶與小紅帽的同時,也象徵吃了自己的媽媽與女兒。(大家別緊張,作為童話甚至是成人童話似乎都太刺激,所以波默拉選取了讓奶奶與小紅帽復生的版本,甚至到了結局,連大野狼都沒受到傷害!)

對我來說,波默拉完成了一個小紅帽劇場文本的內在完整性。不僅奶奶與小紅帽是孤單的,媽媽作為逃避的忙碌,也是孤單的另一面;但弔詭地是,他們的孤單根本來自於極度渴望的親近(於是多想吃了他們)。波默拉透過童話,帶所有的現代人,渴望親近卻又無法親近的人們,走過了一場重整親密關係的倫理性儀式。在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結尾,奶奶與小紅帽都被解救,大野狼/媽媽也都活了、醒了過來。媽媽終於回到自己的媽媽身邊陪伴,而小紅帽也因此得以找到回到媽媽身邊的路。波默拉極富才氣地讓原本《小紅帽》中幾乎不可見的媽媽,結合大野狼,成了第一主角;在當代文明中不再有被野獸吞噬的害怕時,將原本人類對於被吞噬的恐懼,轉化為多少當代親子關係中,無法自在處理親密關係的孤獨。

《小紅帽》

演出|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
時間|2019/04/13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身形再精彩、情緒再迷人的小紅帽與母親,終究只是失去自我的幻像。小紅帽期待探望奶奶的渴望、因為與母親的冷淡而起的孤獨感……這一切都由說書人講述。因此,觀眾要如何在「所有女性角色們不過是重演男性說書人講述內容」的狀態下,認同《小紅帽》可能是一樁呼應現代人生活的女性成長故事呢?(陳湘怡)
5月
16
2019
綜觀全劇,透過情節改編增添的細節、燈光與聲響、台詞配置的元素等配合,篇幅僅四十分鐘的《小紅帽》,精煉地將童話故事中的成長軸線強調出來。對於一部初衷是讓女兒對劇場產生興趣的作品,其最直觀的劇情層面,仍謹慎且巧妙地環環相扣、前後串連,並起到不可取代的關鍵作用。(張敦智)
4月
24
2019
在波默拉的改編版本裡,小女孩走出規訓的世界,來到森林,面對自身欲望和恐懼,有所成長,而原本如英雄般的獵人重要性大大降低,一切危難在黑暗中解決,幾句話輕描淡寫過去,最後被規訓的對象變成了野狼,再也不敢接近小女孩。同時,也由於野狼的成長,淡化了原著本來善惡鮮明的分界。(吳政翰)
4月
17
2019
路易霧靄劇團以極為纖細、幽微的光源,以及簡潔的演員肢體動作,拓展了這個作品不算大的四方形傾斜舞台,讓家、森林、祖母家的場景轉換透過光與暗指引觀者注視的位置,讓光線帶領觀者想像力的奔馳,並讓每個凝結的片刻不斷延長其影響。(林映先)
4月
17
2019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