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詩聖杜甫見人民因戰亂流離,心有所感,寫下〈新婚〉、〈垂老〉、〈無家〉三別,傾訴被迫生離死別的悲苦。如今有編劇名家施如芳從舊本《白兔記》翻騰出新戲《看瓜別‧後》,敘寫丈夫別離後李三娘的處遇與心緒。作品原本計畫在四月中旬演出,恰可與原訂當月月初在戲曲中心展演相同題材的歌仔戲《致遠與三娘》(薪傳歌仔戲劇團)隔空交會,較量較量源自傳統的戲齣如何在當代不同劇種裡各自爭勝。豈料被疫情打亂了一切,不違故步歌仔戲版延到明年夏天,京劇新編本則趕在年末終於順利上檔。
古代戲文裡男子不論是上京赴試求取功名,還是意欲從軍殺敵改變出身,總有諸般不得不離家的理由。奇特的即使日後真能富貴騰達,也會受到各種羈絆長年斷絕與故家的聯繫,劉知遠與李三娘自是其中典型代表。南曲戲文名為《劉知遠白兔記》,是以生行劉知遠為主軸,揮霍負心的他本也不是太討巧的人物;地方劇種則多強調女性的刻苦耐勞與悲慘境遇,往往以《李三娘》稱名。臺灣京崑劇團此番編寫新戲,編劇自陳要寫一大女主的戲,參考了唐滌生的版本與古本《六十種曲》,捨棄以主角命名的故習改以「別‧後」為題,關注焦點卻只投放在李三娘身上。劇中略去了粵劇〈留莊配婚〉的搬演,〈逼書設計〉逼休部分也只藉由演員述說帶過,留下後段誆騙分產離家的肇因。留守家宅的李三娘固然少不了兄嫂諸般折磨,別後的劉知遠呢?編劇雖不關心劉知遠是否確為負心漢(唐滌生筆下的劉知遠倒是拒絕了再娶郡主的誘惑,還打了勝仗與等候八年的三娘重逢),觀眾在乎的是下半場全然缺席的他,要如何成全這齣戲呢?
夫郎離家後才是三娘苦辛的開場,因為腹中孩兒的胎動,給了她非獨活的生存勇氣,才能忍受「日間挑水三百擔,夜間捱磨到天明」的苦楚。而經典「磨房產子」段落,場上不走仿擬真實的殘虐路線,也不以虛擬寫意身段象徵,直接藏身道具後,僅以幾次短暫露臉傳達受拒的要求。咬臍云云只是簡單帶過,不只難以滿足觀眾對表演呈現的期待,更削弱了對其受苦遭難所引發的情感共鳴。沒有劉知遠的下半場,戲收在母子相晤的〈白兔會〉,其實即是大家熟知的「井邊會」。情節設計多襲自崑劇〈出獵〉,三娘也藉機展現京崑兩門抱的本事。但好端端一齣京劇何以在此完全溢出了自我敘寫風格,產生如此怪奇的跳躍?令人驚詫的是演出在此便戛然告終,井邊相會後何以就不被納入「別後」範疇,徒留觀眾疑惑滿懷。創作者在書案燈前固然可以縱情馳騁意念,搬上舞台的製作難道也可如此恣意任性?
劇作特意在母子井邊相會前安排了〈偷瓜〉一場,鋪陳渴盼生子的婦人們入園偷瓜求吉兆,從旁映照古代女子得藉由生養兒子鞏固地位的無奈。劉知遠別離前也曾告知三娘:「生下女兒,任你發落;養下兒郎,為劉門存骨血。」李三娘丈夫是父母選定的,卻早早離家從軍;兒子才脫母胎便離母懷,即使曾懷胎產子又如何呢?恍惚中她都要自我質疑這些年的真與幻了。在夢中她化身為吉祥的喜娘,一洗十六年來熬不出頭,被鄉鄰視為渾身不祥歹命婆的難堪。王安祈在《百年戲樓》裡寫了句精彩台詞:「人生的不圓滿,非要在戲裡求! 」戲裡若真能求得個大團圓的美好,或可稍稍寬慰千瘡百孔的現實人生;三娘在戲裡連圓滿都求不得,只能託於縹緲夢境自我欺瞞罷了!
劇中除了有名有姓的人物角色外,「瓜」是另一要角。〈白兔會〉前依序是〈摘瓜〉、〈打瓜〉、〈別瓞〉與〈偷瓜〉,失落的是丈夫,瓜精們一直都在。瓜頭老大勾畫臉譜,以淨行出任,其餘小瓜精盡情戲耍頗有龍套武行意味。只是為符合瓜果的外貌,圓滾滾色彩斑斕的諸瓜造型,充滿了兒童戲曲的歡快感,少了精怪為惡食人的兇殘,也不易展露〈打瓜園〉的絕美武戲風采。倘能針對瓜果樣貌量身打造適宜的身段技巧,一如當年的《森林七矮人》以矮子步與踩蹺功法對應人物個頭與樹精身形,當可琢磨出既有吸睛效果又能豐富戲曲本色的新亮點。
《看瓜別‧後》
演出|臺灣京崑劇團
時間|2020/11/29 14:30
地點|臺灣戲曲學院木柵演藝中心